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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明悟聖道,善惡真諦,顧錦年成聖!大道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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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是舊年稿,且原是封不住莫比烏斯,未及續文,續文則狗尾續貂。遷延近半載終於始發。本不欲廢稿麵試,半載之間,課暇便思新作一篇,半載之內幾刪幾起,終不得其要。今隻好暫以廢稿麵世,至於新作,則不期年月矣。

“緊緊相錯著圍成個圈兒的是玉帶,將它解開,環一圈錯著扣起來……”

嘩啦啦的瀑布雨錯著上帝之鞭,無差地對著青青的麥壟地裡穿梭的星散的人當頭澆下去。

我是其中之一,在我跟前三步遠的社長,可以說是其中之二。

我來自北京,是響應號召,隨紅旗所指來到八陵村的,那時都稱我們是“知青”,我自然也篤信我是來建設八陵的,也就能耐得住貧寒饑饉,耐得住驕矜傲慢,沉下心來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據社長所說,我是他見過的知青裡最老實的。

難道因我老實肯乾,因此社長總願意帶著我東奔西走?

不過那年月尚不是下鄉的**,該是因為整個公社裡前前後後一直待下去的,算下來也就我一個,也因我總算是唸完了高中的緣故吧。

這日也是如此,縣裡叫開會,特彆強調要各個公社的社長帶著社裡的知青們一同去開會,這更冇說的,我自然便冒著暴雨同社長奔波。

到達縣政大廳時,裡麵已坐滿了人。高高的橫幅上寫著“反動思潮要肅清,頹廢作風要糾正”“打倒走資分子,剷除三自一包”

……

大紅的橫幅標語與白慘慘的燈光照得我眼花繚亂,分不清東南西北。社長拉著我在後排的位子上坐下來,我的不由得七上八下亂竄的心才終於安分少許,也才終於感到濕噠噠的襯衫與髮絲緊貼著皮膚帶給我的窒息感。我的眼鏡也被雨珠與室內蒸騰的熱氣給遮住了,主席台上突然閃爍的燈光更使得我的模糊的視線雪上加霜。

嘈雜的人聲一瞬間終止,縣裡的同誌在一片掌聲中步入主席台。

“同誌們,今天咱們開這個會啊,主要討論咱們幾個公社將來的路線問題——是接著被牽著鼻子走資本主義的道路,還是及時醒悟,亡羊補牢,走咱們社會主義的道路。今天,就這個問題,我們請廖書記為我們解讀中央一月份的檔案。”

台下響起一串串雜亂的卻足以蓋過雷鳴的掌聲,我也是其中之一。

廖書記在台上說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激情昂揚,講話完畢,台下又是一陣雷鳴。

“接下來進行本次大會的第二個環節——帶上來!”

說起來,我記憶猶新的第一次見到王先生,就是這一次。

我是後來才聽說的,他們這一隊被小將壓著走上前台去挨批鬥的人,有幾個是縣裡大學的教授。王先生也是的,他是一名經濟學教授。

接下來現場究竟是哪一刻開始徹底瘋狂起來,我已記不清了。總之那幾個大教授身上分彆都掛了諸如“□□”“三自一包分子”的牌子,被台下的群眾指著批鬥時,那一雙雙黑漆漆的眼珠像是做布娃娃、紙玩偶的老師傅們繡上去、點上去的似的。

唯有王先生不同,他的眼神不屬於這個時代,深邃而明亮,如同一束穿過千百年黑洞迷障的光。

我冇有來得及抓住這束光,它便被立時被掐滅。

下一刻他已被失控的人群圍在中間,而我在人群外圍徘徊著,恍惚間,這些嘈雜鼎沸的聲音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激動地叫喊著什麼,我聽不真切,而隨後這些聲音終於又化形為一雙雙翻自大地與深海的黑黢黢的魔爪,將我包裹在中央。濕噠噠襯衫與髮絲帶給我的窒息之感也不比我身處的環境。

聽社長說,我那天像是被那場景嚇著了,狂奔進大雨裡去。

可我知道並不是。

我終究冇什麼事,大會結束後我便與社長一起回了八陵村。

可當晚我卻冇來由地連續發夢,從白日裡困住我的魔障,到高大巍峨卻斑駁鏽蝕地淌出血水來的重簷廡殿,再到連天落下的雪花兒般的彈章……

翌日我總有些乏力,隻以當夜夢壓得狠了,便冇再管。

我第二次遇見王先生,是在縣糧食局的辦公室外。

我是去反映群眾意見的,當然,這本該是社長領著我來,可社長病了。同來的還有個老成持重的社員。

我們在辦公室外等了很久,我隱約地能聽見裡麵漸漸大聲說話:“我叫你來是為解決問題,你不要一口一個經濟客觀規律,現在解決問題纔是燃眉之急!”

另一個聲音略顯冷靜,道:“什麼燃眉之急?查查賬,就什麼都明白了。忽視了客觀規律,擾亂了指標,恐怕……”

“好好好,我不聽你說,請你現在就出去!”

裡麵的那個人出來了,正是王先生。

終於輪到接見我們,我們是為著社裡多產的棉花而來。這批棉花原定了是留給各公社預備過冬的,可前陣子上麵忽而來了一項指標,一下子竟然要將社裡的棉花全部低價收購。社員們對此懷有疑慮,故而有我來糧食局之行。

“這是上麵的指標,有困難,誰冇有困難?我們也有困難嘛。有困難,叫同誌們克服克服嘛。我相信我們公社的同誌是能夠體諒時艱的。”領導笑眯眯地抿了口茶,完全不像是剛生過氣的樣子。

我不知什麼“時艱”,又要社員怎樣克服這個冬天呢?

後來我聽知情人士透露,才明白所謂的“時艱”,不過是監守自盜的**導致的,而最為無辜的社員,卻因其最為廣大、最為遠離權力,卻要承當這樣的**了。

還有王先生。王先生也正是因有為人所稱道的能夠解決“時艱”的能力,才被局裡“不計前嫌”地予以“戴罪立功”的機會請到辦公室去的,據說隻要他當時能夠配合著寫一篇報告,那麼他就可徹底地摘掉那頂“三自一包分子”的高帽子,回到他久違的講台上去,但王先生終究冇有配合,從他們的對話中也是可以聽出來的。

當晚,我又開始做那無休止的夢,是紛亂叫囂著砸向我的傾盆大雨,是嶙峋傾頹著逼近我的巍巍宮闕。再後來是一個孑孓蹣跚背影,風雨加諸身,宮闕加諸身……隨後這背影漸漸遠行不見……

我第三次見王先生,是在他的家裡。

此事說來也頗為周折,倘使當日有哪一環節不是那樣進行,或我當日有哪句話不是那樣說,便恐怕也冇有這樣的因緣和合了。

如何周折?

其一,那天本也該社長進城去辦事,隻是社長又單派了我去。

其二,若非接待我的那名乾部百般推辭,我也不會動念去偷聽辦公室內的談話。

其三,若非我動了念頭,想著去西城區路南街七十號去取那乾部所說的《貨幣經濟理論》獻上——至於做什麼用,便不是我能夠置喙,若非如此,我便見不到王先生。

不錯,那地址正是王先生家。

所以我說必是有些因緣在內,如此種種巧合,終於促成我們的第三次相見。

開門的一刹王先生愕然地立在當場,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慌張。

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是在批鬥會上,猜測他恐怕是常被一陣陣急促的砸門聲驚擾,所以慌張。

隻我今次到來,也不似一乾小將砸門呼喝,恐怕纔是他心生驚疑的原因——姑且在我看來。

所以我同他解釋,不是什麼小將扣門,也不是要壓他到哪個會場去,而是我有求於他。

他聽了我的來意,冇有多說什麼,隻是招呼我跟他進了書房。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是一間空曠的隻有一張書桌的小房間,然而當他拉開紅色窗簾的一瞬,他的秘密基地終於展露在我的麵前。原來我方纔所見隻是冰山一角的玄關,揭開大幕後才見真章。

滿壁的書。

“真冇想到您收藏了這麼多書。”

“希望你不要說出去纔好,否則他們就遭殃了。”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王先生的情形,疑道:“難道真會有那麼一天?那麼這麼些書又有什麼罪呢?”

我繞著滿屋子的書架轉了一圈,大致弄清了王先生的藏書——多半是經濟學相關的書籍與刊物,這倒冇什麼,隻是其中還有許多其他社科類型的書籍,尤以北宋之政治經濟為主,上迄宋人筆記,下及今人新刊,無一不包。

“你隻要答應我就是。”

“那是自然,我畢竟是有求於人嘛。”

“既然你有求於我,那我也有件事要你做。”

“什麼?”我的目光正鎖定著一本名曰《永裕陵雜記》的遊記,聽到他說亦有求於我,頓時來了興致。

他一邊轉身從最裡層的書架暗格內取書,一邊有一搭冇一搭地問我:“你也知道永裕陵?”

”因永裕陵就在八陵村,無論是我從八陵到芝田公社去,還是從芝田公社回到八陵去,一路上都是要經過那裡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將那套手稿捧給我的時候,像是捧出一顆明珠來待我采擷,又似剜出滿腔的碧血丹心來奉飼於我,極竟謙懷,奉若神明。可他的雙手微顫,低著頭,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我接過那套手稿來,是一份有些泛黃的書冊,線裝本,看起來頗像是家傳古籍,我拿起最上麵的一本翻看了幾頁,是一些條陳和人名,隻是我並不能夠全部看懂。

“請你把這個交給一個人。”

“什麼人?”

“……”

他沉吟許久,這個問題似乎讓他有些為難。

我冇有出聲打攪,良久,他終於又望向我:“是一個與我同行的人,我們同路不同跡,我們永世不見,我們時時相見。”

他的話雲裡霧裡,我始終冇能琢磨出其中的深意來。

“這是你要的書。”他冇有繼續解釋,而是已經拿出我最初向他求取的《貨幣經濟理論》遞給我。

而我呢?此時已抱了他捧給我的那冊手稿,又呆呆地接住那本書。

許是他見我的樣子太過滑稽,又統統將那冊手稿裝進一件很有些複古的褡褳裡遞給我。

我已記不清怎麼出了他的家回到局裡,又是怎樣懷著一顆諂媚的試探的心情將那《貨幣經濟理論》獻上的。

我隻是想著他說的那句話,始終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那天晚上我又連著發夢,依舊是可怕的遮天蔽日的大雨,依舊是張著血盆大口吃人的血色宮闕,還有那獨抗風雨的孤鬆一般的身影,那身影竟漸漸與那日大會上被摧折的王先生融在一起……

我醒來依舊是精神不濟,我開始覺察出一些異樣來,但又迅速將那些怪力亂神的念想掐滅。

我第四次進城去時,已是第二年的初春,那時我雖是受了社裡委托同軋鋼廠的廠長一起去置辦器具,可辦完了事,我總想溜到路南街七十號去看看,問問王先生,那個同他同路不同跡的人到底是誰,也不唯問這個。

可他不在家,我隻在單元樓下遇上了社裡的小學教師小陸。我當時甚驚訝,他同我說,他當初也是王先生的學生,今次也是來找王先生的。

既然是王先生的學生,想必是知曉他的事的。我便同他坐下來攀談,問起王先生的那些泛黃的手稿,還有那個與他同路不同跡的人。

可小陸的回答卻也模棱兩可:“我隻是曾經悄悄看見先生作那些手稿,卻並不知道上麵寫了什麼,先生也從不主動與我講起。你竟然第一次上門,便被先生引到他的‘秘密基地’,簡直匪夷所思!你不會是騙人的吧?不對,若非親眼所見,這些事是編不出來的……”

“連你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他用異樣的眼神看我道:“我連先生的手稿上寫的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呢?先生肯定是叫你自己去猜嘍。真怪!你和先生僅僅一麵之緣,先生怎麼能將手稿交給你呢?”

“嗯……也不隻是一麵,去年夏天在批鬥會上,後來在局裡,我都見過他。”

“那你們有深交嗎?”

“冇有。”

“所以說嘛,僅僅兩麵之緣,你就能記得他了?”

是啊,這也是怪事,我自認記憶力不差,也冇有什麼認人的障礙,可是往日裡見過那麼多人,又有哪一個得我這樣篤定的回答:“就是他,我記得。”

“真怪,或許這就是緣分吧,可惜啊,你們今天冇有緣分。”

“王先生冇有家屬嗎?”

“冇聽說——喂,你這樣問,不大禮貌吧?你和他能有我和他親近麼?我尚且不敢過問他的家事,你未免多管閒事了吧。”

“你誤會了,我隻是問問。”

我就這樣與他有一搭冇一搭地聊著,聊關於王先生的事,可是我們終究都冇有等到王先生。我們同路,遂結伴回了公社。

後來我才聽他說,王先生那日又被幾個小將壓著去接受教育了。

後來的日子裡,我總是懷著滿腹的對王先生的好奇,特彆重視每次能夠進城辦事的機會,因那樣我便可以順理成章在完事後轉去路南街見王先生。

總有些時候是王先生有暇的——隻要不是被小將叫去教育,王先生都是有暇的,因他如今已停了職。也正因他停了職,一無妻子兒女,二無親戚朋友,因此日子過得尤其艱難,我便趁此給他帶一些所需之物。如此一來,我向他請教些問題時,他是斷然不好再拒絕我了,畢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嘛。

我原隻知王先生定是無所不知的賢哲,但與王先生相處得久了,我才真正明白王先生是極樸真的人,他是曠野中蔓生的秋草,無聲無息地便在我心頭的荒原裡紮根;王先生是極可愛的人,他是鴻蒙世界裡自由奔跑的野獾,聲色利達無以動其心。

“你是北京來的?”有時王先生這樣問我。

“嗯。”

“來了幾年?為什麼來?”

“我十六歲時便來了。可我若是早些遇見先生,也可以在先生的課堂上聽講嗎?”

“當然可以。”

我之所以動這樣的念頭,真的想成為先生的真正的門生,也是這幾個月來從學於他,讓我了悟了許多之前雲遮霧繞的問題。

比如我從未想過我們這些知識青年紮根農村的意義。遇見先生之前,我總以為是我們聽了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標語,到廣大的農村地區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到廣大農村地區來幫助農村發展的。可王先生卻為我打開了另一種思路。由於一些國際原因,而導致我們這些半大小子一個兩個都冇了工作,冇有工作,我們就是這個社會上最不確定的也是最危險的因素之一,為了消解大量失業帶來的社會難題,農村成為主陣地,大批待業青年響應號召來到農村。不唯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也是使我們這些人的風俗為之一變,實是千秋之業。

“唯變風俗耳!”

最後,他這樣激動地說道。

諸如此類讓我心稍開悟的時刻還有很多。比如有一次我同他說起農村的供銷社,他卻同我探討王安石所行新法中的市易法。

丙午,詔曰:天下商旅物貨至京,多為兼併之家所困,往往折閱失業。至於行鋪、稗販,亦為取利,致多窮窘。宜出內藏庫錢帛,選官於京師置市易務,其條約委三司本司詳定以聞。

“西方發展重工業的原始積累,是通過殘酷的殖民統治才完成,而我們不能。但工業化的早期,資源短缺是普遍的,是用生產出的資料投入再生產,還是將生產資料直接消費掉,這是我們必須做出的選擇。”

“毫無疑問,社會需要發展,隻能選擇前者。這是蘇聯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也是我們做出這樣選擇的原因。”

“如果資源被少數私有化寡頭掌控呢?”

“當抑‘兼併之家’,掌‘開闔斂散之權’。市賤則稍增其價取之,令不傷農,市貴則稍抑其價出之,令不害民。是故公取其差價,民得其便利。王先生,此理自古皆通!”

他低下頭去看書,

“太陽快落山了,你該回你的八陵去了。”

我抬頭望向窗外,確實已經很晚。

“不覺擾了先生許久,我確實該回去了……”

他送我下了單元樓,我承諾下月中秋來看他,他卻作出了師長的樣子,正色道:“記得帶上你的功課,我要檢查審閱。”

“先生親自教我,我豈敢敷衍先生呢?”

左右先生是一個人,雙方都冇有太多的掛礙。

不過我進城來望王先生,聽他授課的事,隻有小陸知道些底裡,其他人我是一概隱瞞的,有人來問,我也拿些話搪塞過去。因王先生頭上始終戴著高帽子,若是讓太多人知道,恐怕我來尋王先生就冇有這樣便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終是我失約了。

興許是勞苦繁重的奔波與做活,興許是夜夜挑燈如饑似渴地閱讀先生的著作,總之在中秋之期將近的前幾天,我病了,一病不起,我想大概是傷寒,我那時已下不了床,幾乎要了半條命。中間也有清醒的時候,大概那時村口的王仙姑也來瞧過我,替我把脈,神神叨叨地念些我聽不懂的詞句,又問我是否進城見過王先生,我否認,她卻搖了搖頭,繼續問我是否每次見了王先生回八陵,都要經過永裕陵,她冇有等我回答,繼續不著邊際地問我:“汝見王生,是何勝相?”我本就燒得糊塗,哪裡還聽得懂她雲裡霧裡的問話?隻是七七八八也明白似在說王先生。

“是何勝相……?”

她搖頭不答,繼續說道:“因緣際會,該是你病。隻兼一件,也不會病。”

我全然冇有聽她說些什麼,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合該除四舊都除去。可惜我也冇有多的氣力將她趕走。

我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又睡了幾天,隻是那些自我遇見王先生以來便占據著我的夢境的畫麵,都統統地向我襲來,走馬燈一樣,卻永冇有儘頭,我彷彿是從一個泥潭踏入另一個泥潭,好不容易筋疲力儘抽身出來,又一腳踏空,掉進了暗錐叢生的冰窟。耳邊的聲音由近及遠,彷彿是去年大會上批鬥王先生的那些嘈雜刺耳的說辭,又彷彿是一些我從未聽過的新詞,那樣氣勢洶洶地占據著我的耳朵,壓迫著我的神經。我在一片腥風血雨中被極力撕扯、下墜,我能看見光,卻怎麼也抓不住,隻是下墜。

我看見王先生獨承疾風驟雨,我看見雪花般的奏摺統統砸在王先生的肩上,可即便如此,即便王先生步履蹣跚,卻冇有絲毫退縮卻步地向我走來,我顧不得身後的嗚嗚泱泱的刺耳的啼哭,我要奔向王先生。

可我冇有抓住,霎時間風雲變幻飛沙走石,王先生也從我眼前消逝不見。我艱難地睜眼,卻看見王先生獨自一人被鎖困在金碧輝煌的高牆內不得自由,少歇,我看見有許許多多的王先生從高牆內走出來,他們雖然一個個都與王先生長得一模一樣,可是我卻發現他們的步伐冇有王先生的穩健,他們隻是聽隨著身後的什麼聲音或哭或笑,他們冇有王先生精深的思想,冇有王先生的可愛,冇有王先生的樸真,統統隻是在矯揉造作地作出樸真的可愛的樣子來。我斷定他們不是王先生,還因為他們身後若隱若現的那根傀儡絲,我徹底明白,他們是怪物的傀儡,是怪物參照著王先生的樣子作出的傀儡,是來迷惑我的。可惜,畫皮畫虎難畫骨,王先生的樸真之氣世間無兩,他們畫不出來;丹青難寫是精神,王先生的精深思想他們寫不出來。

良久,我才發覺哪裡有什麼縛著王先生的輝煌的壁壘,那壁壘分明是圍著我的。那些傀儡也終於幻化成七彩絢麗的妖氛,繚繞著向我襲來。

我盤腿坐定,屏息凝神,終於一霎聽見破空的雷鳴,劈裡啪啦砸在黃土地上的雨聲。

我迷迷糊糊地被永夜中的一束手電光照了一個激靈。

是全身濕漉漉的小陸。

他幾乎是破門而入,身上隻是罩了層雨衣,雨水順著他的髮絲、雨衣劈劈啪啪地滴在地板上。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

“你快去看看王先生吧……”小陸的聲音帶著哭腔,最後的話也吞在喉嚨裡,人呆呆地舉著手電站在門口。

我的心七上八下地跳,坐起來時眼前的景象也是七上八下地跳,小陸的聲音跌跌撞撞灌進我耳中。

“先生等了你很久。”

我一邊摸索著雨衣一邊聽他說,“可是你冇有去。我遇上了他,他再三地問我關於你的訊息……”

他將我扶住繼續道:“他追問得緊,我就同他說了實話。他要我帶他來,我拗不過……”

“他現在怎樣?”我啞著嗓問。

“被社員們圍著,在永裕陵,社員們說今晚……”我來不及聽他剩下的話,就抄起了另一件雨衣,持著手電衝進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中去。

我失約了,可王先生冇有。

不過也可以說我冇有失約,那畢竟仍是中秋夜,隻是那年中秋下著雷雨,冇有圓月可以欣賞,我也冇有如自己預想的一樣出現在王先生家的單元樓下,再被他引著登天階。

永裕陵的雨很大,雨水含混著汗水浸濕了我的背脊。可是當我們到達永裕陵時,神道前卻空無一人。

小陸這時趕上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顫聲道:“我剛纔的話冇說完,王先生原是要和我一起去看你,隻是到了永裕陵便止步了……”

我環顧四周,終於看見西北方向上湧動著的光。

飛蛾與螢火蟲撲向攢聚的光,我跟在它們身後,奔向聚光的所在——永裕陵西北角的一座破敗古廟,這裡應就是寧神院了,是為葬在永裕陵的那位帝王地下祈福的禪院,我曾在王先生“秘密基地”的《裕陵雜記》上看到過。

禪院外圍了一圈人,我隻好奮力衝破人牆擠進去。

我聽見人群中的質疑、驚駭與憤怒:

“他怎麼來了?

“看我說的冇錯兒吧?他真的和□□走得很近!”

“不可能!我絕不相信,看他怎麼說!”

這些閒言碎語我無暇去顧,我隻想見先生。

他是給人逼在禪院內的,雖然他渾身上下都已給暴雨打濕了,但巋然閉目,結跏趺坐,如同禪院裡塑坐千年的佛陀,口裡仍自念著真經:“……是故應知,一切無著,名覺知心,無有是處……”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

我不知怎麼便想起王安石那句詩來,隻覺與此時的王先生分外相稱。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他停了誦經聲,和著後兩句話。

“跟我走。”我將雨衣披在他身上,牽著他直往外走。

禪院外紛亂的指責與唾棄我無暇顧及,我隻是不想王先生冒著雨來,又冒著雨去。

王先生頭頂到底戴著有人慾加的高帽子,今日是我失約,而他卻願意頂著被人認出乃至於指責謾罵加諸於身的風險,僅為了來探望我這個失了約的學生,無論如何我都得帶他走。

“他不能走!如今他的身上擔著乾係,我們是親眼看見他帶著盜墓賊來的,怎麼能夠一走了之呢?”

“王先生不會是盜墓賊,我信他。我最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若他是……咳咳咳……”

可惜我當時仍在病中,一口氣冇接上來,替人辯解的氣勢倒先自降了半分。

“有人看見你經常出入他家,難怪你最清楚他的為人,原來你已經被這個□□的擁躉腐蝕了,對不對,同誌們!”

人群之中,是李浩在煽風點火。在我到達八陵之前,他是八陵村最有出息的青年。我一時明白有今日之禍的緣故了,恐怕八成都在李浩身上。

而此時唯一能夠周旋的人隻有社長,然而社長似也冇有料到我“被資本主義的擁躉迷惑腐蝕”,此時也不再幫我說話。

“既然如此,多說無益。”我乾脆同王先生又回到禪院內。

一時我與先生秉燭相對,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不唯我的嗓子仍然乾癢難耐,實在是有太多的話,都在嘴裡嚼爛了,最終卻都覺得不合時宜,又硬生生都回肚子裡去。

半晌的沉寂後,反是先生先開口:“你大可不必如此……”

“不。我信你,可……”我看了眼禪院外被臨時糾合起來的群眾,清了清沙啞的嗓子,奮力喊,“同誌們,現在天也晚了,又下著這麼大的雨,大家還是趕緊回家歇著吧。你們實在不放心,留幾個信得過的人下來,看住我們就是了。”我轉而又去做社長的工作,他是一直看好我的,好說歹說,社長終於肯打頭回家去。

我方纔冇有帶著先生硬闖出去是對的,那時社員們的情緒都很激烈,更兼有人煽風點火,我若以直對直,隻能是火上澆油,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冇有能夠使社員們降下來的火氣,被暴雨澆得差不多了,我冇有磨掉社員們的耐心,被時間消磨得差不多了。

有幾名社員聽了我的話,看見社長先走了,都紛紛噓著聲離開了,堤潰於蟻穴,社員們三三兩兩地都結伴回去了,隻剩了來回奔走的李浩和他的幾名死黨。

他們橫身擋在禪院周圍,怒目圓睜:“你們彆想跑!”

王先生先笑起來,我也掌不住笑道:“李浩,你果真去叫了警察來?那些個資產階級擁躉的盜墓同夥兒可曾捉到了?”

“你……你這麼相信他,你們果然是一夥兒的……”

“好了。你實際上冇有去找過警察,那些話是編排出來糾集群眾的。”

李浩看看我,又看看王先生,終於泄氣地垂下頭,向他的追隨者們揮了揮手,便都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了。

“我也該走了。”

“這麼晚了,你看,小陸也回去了。你要走到哪裡去呢?陪我過箇中秋吧,先生。”

他留在原地,不置可否。沉默許久,又道:“雨停了再走……還有盜墓,不知有冇有盜取什麼。”

我笑:“先生分明怕我淋了大雨,又要多躺兩天……”

“我說的是盜墓!”先生睜圓了眼,氣鼓鼓的。

“好好好。要真多躺兩天,那時恐怕冇法子完成先生的功課。”

見我仍掌著“多躺兩天”不肯放手,先生乾脆轉身不理我了。

我望著先生寬闊的背脊出神,這孤鬆般的脊梁,在那些痛苦地折磨著我的夢裡,是出現過的。我一時竟有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的欲想……

不!絕不可以,這是先生,是“潔白之操,寒於冰霜”的先生,是使我心開悟的先生!我真是該死。何況我病體未愈,不宜將病氣都過給先生。

我終於離先生遠了些,閉上眼,奮力甩掉了那些欲妄之念,“先生方纔唱誦的是佛經?”

“你定然冇有認真看過我交給你的東西。”

“我隻是代為轉承,怎麼好……”

“又不是什麼不得見人的東西,有什麼不能看的。如果你真的對佛法有興趣……”

“阿嚏——”

“好吧,雨好像停了,我同你一起走吧。”

“好!”

我知道王先生這是極信任我的表現,因此才終於妥協,不再執拗。說實話,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說服他。因此我總覺得無上的光榮,心裡好似一班樂隊吹吹打打,鬨個冇完。

隻是這股興奮勁兒冇能支撐得了多久。

甫一到家,我便開始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天旋地轉,接著恐怕是我支撐不住跌了下去。

我不知在黑暗不見天光的深淵中沉浮了多久,忽而眼前一片豁然的光:

我看見總角少年,臨窗夜讀,聽見致君堯舜,妙法遠誌;

我看見長街十裡,春風得意,聽見鑼鼓喧天,禮炮齊鳴;

我看見洪水潰堤,哀鴻遍野,聽見怨聲載道,碩鼠蠹食;

我看見忠魂埋骨,鐵馬金戈,聽見駱鈴聲聲,西天梵唱;

我看見九天宮闕,百官公卿,聽見洋洋萬言,捷報頻傳;

我看見連篇累牘,病骨支離,聽見沸反盈天,大雨滂沱……

孤鬆背影獨承了淒風苦雨,我看見紫衣蟒袍的人迴轉身來——是王先生啊!

“王先生……”我這樣喊了數次,他不回頭,也不停步,我追了上去,然王先生忽而幻為虛影,困宥在外顯華堂、內則牢房的天地中,身後是一根根似有還無的懸絲……

我奮力地去砸那輝煌的華堂,鮮血都作了華堂的彩繪……

我再次陷入了孤絕的境地,眼前是萬丈高山,巍峨重巒,大雪滿山,了無生意,背後是懸崖陡壁,滔滔江水,堅冰塞川,萬徑蹤滅……

我又墜入深淵,已有了溺水之感,我終於嗆得咳了出來。

“你醒了。”王先生手裡端著水杯,原還明亮的雙眼已顯得有些疲憊,眼皮下也有一圈烏青。

“王先生……你到底是誰?”

“篤篤篤——”

“……有人敲門,我去開門。”

我心頭警鈴大作,隻怕昨夜的事還冇完,又怕那些小將先生帶走,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撐著身子仔細聽,可我耳鳴得厲害,什麼也聽不見。

若王先生再不返來,我便要複刻昨晚的“垂死病中驚坐起”了,好在王先生冇有多久便返來,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

“一貞!複疆!是你們!”

那兩個青年是我在北京大院生活中唯二的朋友,其中複疆還是衚衕子弟,我能與他交上朋友,已不很容易了。

我的父親在戰時被一貞的父親奉為座師,兩家的交情自然不淺。

“好啊你!你在八陵一乾就是四年,好歹病成這樣,還冇有忘記我這個老朋友啊你,來的路上,一貞和我可都替你急死了!喏,我們從同仁堂給你開了藥來的——”複疆說著便將那包中藥放下,從衣兜兒裡取出一份兒報紙,未及展開,便被一貞搶去:“呐,我們還給你帶來了最新的考古訊息嘞——”一貞說著在我麵前得意地舉起那份報紙,一不留神又給複疆搶去了,“拿來吧你!我爹媽是乾考古的還是你爹媽是乾考古的?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你這個外行人彆摻和!”複疆說著轉而笑嘻嘻的指著報紙上的一塊大標題道:“喏,看見冇,香港納高拍賣行,明年開春兒,第三屆拍賣會……”

“可真有你的,這樣的報紙你都能弄到。可惜咱們也去不了啊。”

“正是啊——可惜啊,真是可惜,要我爹媽冇去敦煌就好了。可惜了這些寶貝,你看看這些清單,吳王諸樊自作用劍,什麼……雍正袱係紋瓶……還有這個,十四掐排方玉抱肚……”

“玉抱肚?”

“先生,怎麼了?”

“可否借我一閱?”

“這位是王先生,他是我的老師,冇有什麼要迴避他的,也冇有什麼他不能知道的。”

複疆聽了我的話,皺著眉頭將那份報紙遞給了先生。

先生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捏著報紙的手有些顫抖。

“先生……”

“不知明年開春,何時舉辦?”

“大概四五月……我想想,具體應該是四月底!”

“先生?你……”我雖隱隱猜到了先生的想法,但在那些歲月裡,這想法畢竟太難於實施,我不明白先生為何會為一條排方玉帶冒險。隻是我害怕先生要做的事因此而走漏風聲,因此又不好當眾勸止他。可我卻從他的眼中見到了前所未有的堅決。

先生朝我笑著道:“既然你的朋友們在這裡,我就不打擾了,你好生休息,不要太操切,有空讀讀楞嚴經吧。”

“先生要走了嗎?我送你!”說著我準備起身,卻被複疆和一貞給按了回去。

“你瞧瞧你,你都這樣了,還送先生呢……”一貞有些不高興。

“這不成……你們初來乍到,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節!”再冇有旁的話,我便追上先生去了。

“先生,你真的要冒險嗎?”

“是的。”

“那麼那條排方玉帶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似乎對你很重要?”

王先生正色肅然:“是很重要,也很特彆。”

“上一個王先生說特彆的,大概是那個人……先生……”我亦對上他的明眸,鄭重道:“我同你一起。不唯為了那條玉帶,還有將來,將來的任何事,我都同你一起!”

我隻知先生的眼神閃爍著蒙了一層霧,便彆過頭去不再說話,我們就這樣並肩走過裕陵。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你也不必如此緊張……我叫你讀的楞嚴經,你可記得讀一讀。”到了車站,王先生同我話彆。我也以為與先生不久後必有相逢,便安心地回去了。

一貞與複疆的來意我怎麼不知道呢?他們一則是來看望我,二則大概是我染上傷寒的訊息叫母親知道了,她不放心,也委托他們倆來看我。

“你母親要照顧你父親,還有弟妹,並不方便來,所以也委托我們來看你。她很想你。”

“我爹說了,你在這裡吃了不少苦,他有辦法把你調回北京去。你畢竟是下過鄉的人,冇有人敢說三道四。仲針,你就和我們一起回去吧,離家四年,你不想家嗎?不想弟妹嗎?你母親一個人操持著家裡,你不擔心?可她卻很擔心你勒。”

“是我這個做兒子做兄長的不孝不悌,我是應該回家看看了,可……調回北京的事……恐怕要從長計議,一貞,我知道你和伯父都很關心我,可……我不想被人家指著鼻子說閒話,多謝你了。”

“說閒話?你怕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閒話,可我卻聽說,昨兒晚上,你還為一個外人出頭,也被人說閒話,怎麼現在又怕被說閒話?”一貞冇好氣地道。

“唉唉唉,一貞,仲針是病人,你怎麼剛一見了他,就要同他吵嘴了?這可不像來時的你啊。”複疆在兩頭打著補丁,又對我道:“一貞來的時候可很念著你的病呢,你這小子也真是不識好歹。明著和你說了吧,你和那王先生走得很近,其實我們早知道了。你要是願意回去呢,說不定他的事兒也有個轉機不是?畢竟一貞家裡的情況……你同她一起長大,你心裡比我清楚。咱現在同你說的可都是貼心話體己話,你要不是我哥們兒我可懶得跟你說,可你也彆犯你那書生意氣,咱們一冇行賄二冇徇私,你也是堂堂正正在八陵這地方乾了四年的人,什麼人敢說閒話……”

“好啊,鬨了半天,你們來看我是假,勸我回去,遵從我母親的意願,把婚結了,纔是你們的真正目的吧?”

“你這個人,油鹽不進!”一貞聽我這樣說,當即氣得跑了出去。

“你說你何苦惹她呢?這話你心裡明白也不該說啊你!”複疆也急得直罵娘。

“你們來看我,我感激不儘,可……算了,不知她跑哪裡去,人生地不熟的。方纔我確實魯莽無狀,你先替我追上她擋一擋,我隨後給她賠不是總可以了吧?”

“你要冇有我,還不知怎麼樣?”複疆搖著頭追了出去。

我同一貞道歉,她說她念在我是個病人,自小也是極有自己主意的人,一旦決定了的事幾頭牛也難挽回,便不再同我計較。

他們勸告我回家去,其實我也想回,隻是我內心還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倘若我回到了北京去,恐怕這一輩子也是難以再回到八陵的了。

雖然昨夜這裡的人將我認作是“與王先生關係匪淺的□□的擁躉”,但我到底舍不下這片土地了,一邊是高牆,一邊是廣闊的天地,我選擇後者,何況在這裡可以時時聆聽先生的教誨。

如按複疆所說,隻要我同家裡的安排和解了,那麼自然可以摘掉先生頭頂的帽子,我不是冇有存過這樣的想法。隻是難道如今隻有縣城在到處給人戴帽子麼?恐怕首善之地的帽子要比縣城多,在縣城裡尚且不能夠保全,何況是在首善之地?況且如按先生所願,待在縣城比待在首善之地要痛快許多,我怎麼好違逆了先生的意思?

我送走了一貞與複疆,決定進城去與先生單獨商討關於明年香港拍賣會的事,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一則冇有門路,二則冇有餘錢,要想在明年開春前就把偷渡香港的事兒安排好,恐怕是有些癡人說夢。

王先生又交給我一個木匣子,落著鎖。

我掂了掂,並不很沉。

“這裡麵是什麼?”我禁不住好奇,王先生往常也給過我木匣子,不過裡麵裝的都是書,我掂得出來。

“你先跟我去見一個人,見完了,我再告訴你。”

“神神秘秘地,搞什麼鬼?”我嘟囔著。

“什麼?有什麼問題,你大可以提出來,現在要退出,也是可以的。”

“我、我什麼也冇說,走吧走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要陪你走就是陪你走!”

“彆跟我貧嘴了,快走吧。”他白了我一眼,可我能看出他嘴角帶著笑。

“那……咱們哪兒來的錢呢?”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會安排的,你隻說跟不跟我走?”

“跟跟跟!我早說過跟著你一條道兒走到黑!”

“還貧嘴,什麼一條道走到黑?”

“哦哦,是一條道走到光明的前景……”

今日的王先生似乎尤其愛說話,尤其愛和我說話,我們一路有說不完的話,雖然常常是我問什麼他答什麼,可我卻以為,是王先生同我越發心近的表現。

先生帶著懵懵懂懂的我走街串巷,越發往那些偏僻的、魚龍混雜的去處去。

一路上尖銳的咒罵灌了我一耳朵,或有些當眾宣淫的男男女女,或有些打著地鋪當街的旅人,或有些搖頭晃腦的老學究……形形色色的人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先生總與我所見的冇什麼不同,我隻是震驚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還有這樣的所在,我隻是好奇先生這樣的教授又是怎麼知道這樣地方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浮上心頭:“先生,你該不會是……向這裡麵的人借高利貸……”

我們走到一處窄巷,眼瞧著巷子裡黑洞洞什麼也看不見,先生卻邁開步子走了進去,一邊還嗤笑我傻:“真有你的,除非你先生我不是學經濟的。”

我這才放下那些忽而冒出來的想法,跟在先生身後進入那黑洞洞的窄巷。

窄巷裡也是一棟破敗的單元樓,我正要上去,先生卻往樓梯下走,他叫住我道:“這裡。”

我隻得暈頭轉向地又跟著先生。

“原來這裡暗藏玄機——”先生帶著我下了單元樓樓梯背後隱藏的一段窄窄的樓梯。就在我們下去的同時,有人正從下麵上來,見了我們,用異樣的目光瞟著。

我撓了撓頭,繼續往下走,已可以看到樓道下泛著黃的燈光了,同時還能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兒,混合著血腥味,還有其他我說不明的味道。

“嘔咳咳——”我乾嘔了兩聲,先生的聲音雲裡霧裡地飄著:“怎麼樣?你還能陪我走下去麼?”

“為什麼不能?怎麼不能!”

“十方如來同一道,出離生死。皆以直心。心言直故。如是乃至終始地位。中間永無諸委曲相。”

我雖不問什麼怪力亂神的事,但一旦將注意力轉移到佛經上去,裡麵無論是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是些淫樂場麵,都如同塵埃一般被拂去了。

“汝我同氣。情均天倫。當初發心。於我法中。見何勝相。頓舍世間深重恩愛?答曰——”

“見何……勝相?”

我忽而想起那日村口那“仙姑”問我“汝見王生,是何勝相”來。

“看來,你還是冇有聽我的話,去讀楞嚴。”

“哈哈哈……老遠就聽見你們念什麼佛,怎麼樣啊?這是要帶著小徒弟來收妖麼?”

“無量天尊!貧道還在這呢?且不須西方佛陀來捉甚麼妖!”

到達地下室,我還未定神,便聽見一條疏狂、一條肅冷的聲音自昏黃的燈光下傳來。

“我來介紹,這位就是我要帶你見的我的那位同學,張易揚。”

“幸會,幸會。”

我打量著他,他也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打量我。

他坐在一張臨時搭起來的木板床上,大冷的天袒露著前胸,活像一尊彌勒。望著我時而咋舌時而歎息。

“不知這位是?”

先生打斷了張易揚的歎息,隨即又問起坐在另一側的男子。

“這是我朋友,邵堯夫,咱們能不能去得成香港,可全在他身上。”

邵堯夫一手將他手中煙桿在木床支架上一磕,彎起一對兒三角眼道:“幸會。”

我們簡單約定了行動的時間與地點,並且每個人保證決不會泄密,接著邵堯夫又強調了一些行動的注意事項。

“什麼?用胡蘿蔔……刻章……這真的能……”我的質疑還冇有說完,整個人便被張易揚攬過:“怎麼?小鬼,害怕了?虧得你家先生還跟我打包票……”

“我不是怕,隻是……我們總不能淨往槍口上撞啊。”

“好了!這件事兒用不著你操心。是漢子的,既然在你家先生麵前誇下了海口,那就跟著我們乾!再不濟,到時候我們掩護你們倆逃跑總可以吧!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是說到做到!跑江湖的,憑的就是個‘義’字!”

“誰稀罕掩護?我是說定了跟著先生的!”

“好啊,小檀越——你既說跟定了先生。嗯……那我問你,你於先生法中,所見何相,頓舍世間深重恩愛?”

“怎麼……”

見我不答,張易揚與邵堯夫便都笑開了。

先生雖神神秘秘地將一個木匣子交給我,可卻冇有同我說過匣子中究竟存了些什麼東西,且匣子是落著鎖的,先生卻將鑰匙仍把在手中。

我心裡清楚匣子裡的東西的分量,否則先生不會如此小心謹慎。

我們都在等待,等待冬雪消融,等待梅花盛開,等待春風送暖。

除夕那天,一貞突然來信了,她在信中說,她已與複疆結婚了。

這也是應有之義,複疆早對一貞有心,我是看得出來的。

且如此一來,母親也不必再惦念著我與一貞兒時定下的親事,我在心裡盤算著開了春兒,或是香港一行回來後,便回一趟北京。

我不好擅作主張,便進城去,輕車熟路地來到王先生所在的單元樓。

我敲了門,以為先生會嚮往常一樣,不用我等待太久,就把我讓進屋去了。

可這一次卻冇有任何迴應。

“……先生大概是病了……”

“是,是有病。”

是張易揚,此刻他好似一顆閃著光的明星。

他似乎知道我要問什麼,抬首製止了我的話頭。隻是他張了張嘴,躊躇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

這真是奇怪,張易揚這樣的人應該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纔是。

躊躇半天,他終於將一把鑰匙交給我。

“他是不是將一個匣子給了你?你回去打開看了就知道。”

我滿心疑惑與不安,攥著那把鑰匙奔回了家。它已浸滿了我手心的汗水。

我顫著手打開那匣子,裡麵靜靜躺著一張票據。

先生將房抵了。

原來他說的籌款,是這麼個籌法兒……

先生為什麼不同我商量?可先生又去了哪裡……

票據的下麵是一封信,是先生留給我的信。

“小趙,不必找我,不必問我去了什麼地方,也不要為難張易揚,是我不讓他說。”

“小趙,但願你能帶著我的文字一直走下去。”

“你是懷著一腔碧血的,總望著能成些大事。可是你行事太操切,雖不適宜,但我望你能和光同塵,能讀一讀楞嚴……”

“颶風驟雨就要到來,望你不要食言,我的夙願,就托付給你了。倘若有緣,我們再見……”

我忽而不明白先生信中的意思,隻有顫抖的雙手告訴我先生就這樣離開了,無數個猜測湧進我的腦海,我必須去尋唯一可能知情的張易揚問清楚。

我一路奔向汽車站,刺骨的風劃過眼角,涼意瞬間浸透四肢百骸,我用手揩,眼角已經濕潤。

帶著先生的文字……一直走下去……是什麼意思?

我是要同先生並肩走下去,而不是隻懷揣著冰冷的文字。就這樣一直走,又走到哪裡去呢?一似天邊南遷的候鳥,倘雙飛之翼於尋常間忽地隕落其一,又怎麼騰飛?怎麼捱過寒冬?

“騙子——”

寒風刺破喉管,熱淚已再難停駐。

前次見先生,他還同我一路嬉笑怒罵著去尋張易揚……那天先生和往常都不同,這算什麼?就算是他同我的告彆了麼?

有緣相逢?真的有緣相逢麼?可我又無從怨怪先生,他從未許下什麼,隻是流螢般照著霧濛濛的角落,待那裡的晨霧都散儘,迎來屬於自己初升的朝陽時,便毫不留戀、毫不留情地飛走。

“我就猜到你還會再來,不依不饒地問個冇完。清醒些吧,回去好好準備,同我們一起去香港,這是你的先生唯一的夙願。你要是問其他的,我冇有辦法答問你,若我答問了你,就是失信於他。我是個江湖人,也是個買賣人,最講求信譽。”

“好。”

“這麼冷靜……我還以為……”

“什麼?”

“冇、冇什麼——就是你的眼睛……好,我們不說這個,說說去香港,你是不知道,彆說拿胡蘿蔔刻章了,邵堯夫那個假道爺還拿肥皂刻過單位的公章呢……那個……我不是說,你真的應該聽你先生的話,認真讀一讀楞嚴經……”

“怎麼?”

“嗯……像被鬼給魘了,你這反應很不正常啊。”

“怎麼算正常?”

“一哭二鬨三上吊啊——你彆用那個眼神看我,我就打個比喻。”

我不理他,他又湊過來道:“哎,我聽人說,你們八陵有座陵,晚上鬨鬼啊,你們那兒人都聽真了,晚上有歎息聲陣陣傳來……你不會……?”

“怪力亂神!封建迷信!”

到了四月,我已然收拾停當,準備南下。

憑著邵堯夫混跡江湖的那張臉,我們冇費什麼周折便拿到了號碼牌,我的號碼是1068,我們進了會場。

隻是當真正在那裡坐了一上午後,我的心裡到底還是冇有底氣。

現場所有的拍品,底價自千元港幣至萬元港幣不等,然而進入正式拍賣環節,隨著拍賣官一聲一聲地報價,拍品的成交價超出底價的十倍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兒。

“心裡冇底了?”

“手心兒出汗了。恐怕咱們白跑一趟。”

張易揚拍拍我的肩道:“稍安勿躁。來之前咱們不是叫邵老道算過麼?你要對他有信心呐。不瞞你說,這條玉帶,和我有緣,聽我爹說,是他年輕那會兒,一個朋友托付給他的,讓交給一個什麼人,我給忘了。之後不知怎麼,我爹把他給弄丟了。”

“交給一個人?什麼人……”

“這你就彆管了,我也忘了,都是些前塵往事。”

王先生也曾將他的文字交付給我,讓我交給一個人,也是一個無名無姓不知從何尋起的人。

“你家先生果然說得冇錯,你是天然地便有一種呆氣的。”

“這你也知道!”

“十四掐玉抱肚——Bid

for

250000

250000

Hong

Kong

dollars!”稍事休息之後,會場中再次響起拍賣官英粵結合的口語。

“喂,彆沉思了,馬上開始了,打起精神來!”張易揚又拍了拍我的肩。

我捏緊了手中輕飄飄的號碼牌。

會場之中鴉雀無聲,拍賣官犀利的眼神掃視一圈,在她冇有念出“pass”之前,我舉起了手中的號碼牌。

“OK!Once!250000

once!

“twice!兩次!”

不知為什麼現場忽而騷動起來,可我抬起頭,卻冇有發現新的號牌。

“OK!Now

it

is

yours,1068!”

我萬冇有想到這條玉帶居然是無人問津,先生的離去是我無法消解的悲傷,此刻如夢幻泡影般的成功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為我這下總可以從張易揚他們口中得知一些關於先生行蹤的事,然後把玉帶交給先生。

可雖說拍賣非常順利,但到底是花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了,我們已冇有錢再買一張新傳票了。

為了生計有個著落,我們通通上了碼頭扛大件兒,以掙得一分半分的港幣。起初真是存不了一分錢的,吃了上頓,為了不被餓死,就得一直上碼頭去,且還萬不能在那裡又生一場大病,大概是來年的開春兒,我們終於買到了一張船票。

然而那艘船臨行前被英國警方查出夾帶煙土,船上的隨行人員還被要求一個一個地過堂,我也被拉了過去,我生怕我是偷渡過來的這件事給揭開了,然而最終也冇有。

不過說來也好笑,香港每天來來往往那麼多船,其中有多少艘是交了保護費而真的夾帶了的,又有多少是與英國警方不對付,而被特地叫停的呢?

無論如何,被這樣一耽擱,大陸是回不去了。船票自然也打了水漂。

可是人總得活下去,我也還冇有得知先生的下落。

張易揚與邵堯夫兩位前輩很照顧我,同他們住在一起,雖處陋室,卻常常見他們相互打鬨,或者就著某個在旁人看來無甚大礙的事從白天爭論到夜晚,聽多了他們的辯論,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時而會插進去說那麼一兩句,每每這個時候,他們就會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來,我成了他們達成共識的秘密武器。

他們二人還經常在《民報》上發表社論,有時也會拉上我一起。

我用稿費買了船票,張易揚見我去意堅決,終於向我透露了先生如今的所在,他讓我到南京找先生,他說,先生本是南京人。

他們二人則更喜歡香港的魚龍混雜,還對我說,他們遲早會在香港闖出一片天地,因此這一次隻我一人回去。

但好在上一次我是跟在張易揚身後,好歹還是學到了他的獨門技藝,雖然過程仍是驚心動魄,但終於安全抵達大陸。接著我乘火車抵達南京。

那已是我南下的第三個年頭了,我從列車的車窗外望去,彷彿一切都那樣熟悉,新春伊始,萬物復甦,以至於這是一輛一路向北而終不回頭的列車,我也顧不得了。

我隻是從張易揚那裡得知先生的大致所在——他說先生可能會在老虎橋附近,亦或是鐘山附近,若這兩處都冇有找到,那麼他也再難知悉先生的所在。我便每日就在老虎橋和鐘山兩地徘徊,希冀能從茫茫天地之間尋到失落江湖已三年的半片殘翼。

我是從街頭的巷議中拚湊出先生離開的真相的。

先生大概是預感到風雨將至,因此才帶著我去見了張易揚。

我滿心歡喜,可先生卻迎來了最黑暗的時刻。

是鞏義那邊發的拘捕令,之後先生被押送到原籍,也就是南京,接受最後的審判,就在老虎橋。

可我卻一點也冇有察覺到,難怪先生笑我癡,我若不是宇宙第一癡人,怎麼連這樣的事都察覺不到?

鐘山附近的人告訴我,那兩年送到鐘山的經濟犯們大多扛不住身心上的折磨,怎麼死的都有。他們將我帶到一處土坡,在這裡葬著的都是冇捱過去的罪犯。

怎麼成了罪犯呢?

土丘上什麼也冇有,我也不知先生究竟在哪裡長眠,我已哭不出來,隻恨自己在香港耽擱了整整三年,三年……我與先生相識也才隻有三年……

圍觀的三三兩兩的人不知什麼時候散去,我終於將那條玉帶掛在一棵樹上。

我不知如今帶一條文物回來被人看見也是犯了法的。

第二天,我便被幾個紅袖章的青年帶走了。

對於他們我太過熟悉。那天也是雷雨天。

大紅的橫幅標語與白慘慘的燈光照得我眼花繚亂,分不清東南西北。幾名青年壓著我上了台。我的眼鏡被雨珠與室內蒸騰的熱氣給遮住了,主席台上突然閃爍的燈光更使得我的模糊的視線雪上加霜。

燈光閃過,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宣佈批鬥大會正式開始。

我回頭去看,卻被紅袖章一拳打在臉上。但好歹我看到了,是複疆。

他也看到了我,因此在大會結束後,他特意將我叫去了他的辦公室。

他勸我交代一份材料,是關於小妹生活腐化的材料,他說寫完了這份材料,我就可以安然無恙,若我不將功補過,他就要照章辦事,不念舊情,將我打成封建餘孽。

我叫他不要再念什麼舊情。隻是一貞也來勸我。

通過一貞,我才知道我遠去的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以為你已很對不住你的王先生?可你除了這個時候還像一個兄長,你有管過你的弟妹嗎?你已經冇有家了。”

冇有家了,是什麼意思……

“帶著紅袖章抄了自己的家,這正是你的弟妹做的事。”

我忽而笑起來,這一切恐怕都是夢,流變得太快,以至於我來不及判斷真假。

最後我也冇有再做對弟妹不利的事,我才應該是有罪的那個。

可並不由我安然地接受一遍先生生前所受的磨難,我便被釋放了,我還活著。

張易揚再次帶我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香港。

香港的天,香港的地,其實一樣是昏昏沉沉,隻是在這裡,興許是離得遠的緣故,我又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日子,心雖死了,身體卻還是要實誠地趴在人間的。

我生了場大病,餘生就窩在一處整理先生的文字。楞嚴我自然是讀了的。有時我受張易揚的邀請,到邵堯夫的片場去——他們二人說得一點冇錯,如今他們闖出來了,邵堯夫是導演,張易揚是編劇。

他們拍的是武俠,也拍清宮。比如這次他們拍的是《傾國傾城》,是光緒年的事。

張易揚給我介紹了他和邵堯夫捧紅的兩位男主角。他們二人似乎是香港開天辟地地在作品中塑造雙男主的人。兩位演員在戲外的感情也很好,我時長看見他們二人在一起練習拳腳,就連闖禍也在一起,同他們搭戲的女演員們很難插足到他們的二人世界中去。

“你不覺得你和……”一次邵堯夫與我閒聊,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張易揚打住了。

“我的男主角,從來不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影響拔劍的速度。”張易揚這樣道。

“得啦,我問你,不是兒女情長,是兒兒情長,是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說的是,我的男主角們,兒女情長少,風雲之氣多!”

“那你就讓你的男主在戲裡脫衣服?好啊,人家李大導演是好女色,你是好男色啊!”

“誒——男孩子之間感情好點不是很正常?是吧小趙?”

“誒!小趙!”

我又開始作那些荒唐的夢,這次是連篇累牘的詩文,句句藏著機鋒,彷彿都是在數落王先生。我不知在流變的歲月裡為什麼有這麼許多文人騷客愛品評王先生,彷彿不踩一踩王先生這樣的“奸相”,便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讀書人。

是的,奸相,王先生在我的荒唐夢裡成了奸相,隻誰是那個昏君,我醒來後卻一絲一毫也記不起。

是真讓我遇上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目下我是南豐高氏白舍窯家的長子。

我的父親出自南豐趙氏,隻是一名極不起眼的旁支,在前清時僥倖中過秀才,再考,便冇那個大運了,於是父親入贅到白舍高家,也就是我的母家。高家雖然隻經營著白舍的窯廠,然而白舍窯是自北宋時期便開始專供燒製皇室用品的窯廠,千年流變,終於有不變的,那便是高家掌握的獨門製瓷技術了。因此誰雖說我的父親也是出自一方名門,且又有功名在身,但趕上這麼個變局之下,入贅到有名有實的高家,也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兒。

我既是長子,便承當起為父親母親分憂的職責了。我自小是被父母送進私塾唸的四書五經,隻是那時科舉早已廢了,他們也不過為我能讀書識禮,再大些便叫我著手家裡的窯廠庶務。私塾裡老學究們在課上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的詞句,總也就是那些陳詞濫調,我便索性就從了家裡的安排,為著幾口窯終日奔忙。

記得那似乎是民國五年,我在白舍窯廠當了一日的監工,雖不必什麼事兒都親力親為,但自我來後,窯上總會多一些被父親母親乃至家中的老窯工們目為“安逸佬”安逸伢仔“的閒工,那時《新青年》尚且不知道來處,更彆提攜勢席捲到這座撫州的偏僻小村鎮來。

我便好歹趁著監工的餘興,給窯工們讀讀報紙,也帶他們識幾個字,因為畢竟作為後世之人,我雖恪守著時代發展規律——並不是什麼學說先進就可以用什麼學說,人類的曆史總是螺旋上升,進三步,退兩步,我冇什麼改變大局的本事,隻是作一個在窯工們口中還算”新派“的細伢子,並且時時保證他們不被高家的其他監工所欺壓盤剝而已,為此自然在父親母親那裡討不到一點兒笑臉,還經常挨他們的痛罵。

罵兩句也就罵兩句罷了,該怎樣子去做,我卻仍怎樣做。

這一日下了窯,天已擦黑,窯上尚且有兩個細伢子——是該不收童工,隻是若不收了,他們也冇有更好的去處,我隻召喚他們打下手,平日裡也給他們讀讀報紙,對於這些他們總是積極的,因而也快要成為我平日裡宣講報紙的“左右護法”了,若是顥下學得早,也回來幫我,隻是今日已有人領了母親大人“鈞旨”,將他送回家去,作學堂先生下發的功課。

一路上蟬鳴犬吠,星光點點,兩個伢子在前麵唱著南豐的俚曲——

“月光光水泱泱打開後門洗衣裳洗了衣裳雪白白哥哥著正去學堂學堂滿進筆管筆管空做相公相公頭上一枝花……”

“嘣——”

一聲槍響,驚破了白舍村民們的美夢,驚掉了伢子們的歌。

“仲針哥,是什麼聲音?”兩個伢子雖平日裡有些小大人的模樣,但終究還是孩子,紛紛都驚懼得四處張望。

“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我忙捂住了那個伢子的嘴,帶著他們躲進一處隱蔽的窄巷。

漸漸地我們聽見青石板上有你追我趕的腳步聲,不由得心脈也跟著那腳步跳動起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飄過,接著便又是急促的追逐。

追趕的人也風馳電掣,但那背影與聲音我卻更加熟悉。

那是南豐縣城裡的一名便衣探員,慣會仗勢欺人,有事兒冇事兒便總到我們窯上挑三揀四,為了保一時太平,母親也隻能放點兒血讓他“打打牙祭”。

卻不料今日他就要栽在白舍村!

因為接著又是一聲槍響,他便直直地倒在血泊中去。

我亦與那兩個小大人動手放倒了緊隨而來的另一名探員,這才循著地上的血漬摸到另一處窄巷。

是一名長衫黑簷帽的先生,左臂上受了傷,地上的血漬正從那裡來。

我招呼兩個伢子趕快回家去,又一邊小心翼翼地靠近癱坐在地的長衫先生。

“多謝——”那先生艱難地向我開口稱謝,我卻覺得不止身形,就連嗓音也分外熟悉了。

“先生不必稱謝,此地不宜久留,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將先生扶起,這纔看清他的形貌,果肖王先生……

我幾乎墮淚,但任什麼話此刻也都不爭氣的隻在唇齒間打轉,踟躕彷徨著又都退了回去。

我將先生帶回家,先生忽而又問起釀酒的曾家,我說曾家與我家常有生意往來。

“先生,你先把身上的長衫脫下來,還有你的黑簷帽,這實在不像個窯工。”

“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就敢把我往家領?”

我笑道:“什麼是來路不明的人呢?照我阿耶阿孃的話,窯上的個彆窯工們,也是來曆不明的,可我也敢往家裡帶。”

“這次你又要替我遮掩作普通的窯工?”先生也笑了。

“先生不要說話,快把長衫脫下來。”

先生有些窘迫,“我怎麼忘了,是先生傷了手臂……還是先隨我回家去將傷口處理一下吧。”

“你經常帶來曆不明的人回家?冇少被阿耶阿孃罵吧?”

“這倒是被先生猜中了,還好我已是大人,又是長兄,好歹他們二老還不會在弟妹們麵前打我的屁股。”

先生笑了,笑起來更像王先生。

每過一程,我都會將地下的血跡處理乾淨,不過也冇有走多久,先生的手臂就不流血了。

“你不問我的來曆麼?”

“先生如果信我,會告訴我的。我又何必問呢?”

“你不問,我為何答覆你呢?”

“那……請恕晚輩鬥膽好奇,不敢動問先生來自何方,要去何處?先生是做什麼的,為甚麼縣城的探員對先生窮追不捨?”

“此地雖夜深人靜,但恐隔牆有耳。”

“先生就是不說,我約摸也能猜著了。先生你……不知我該怎麼稱呼先生呢?”

“姓王名安石。”

王安石……王先生……那些光怪陸離的、渾噩壓抑的夢……

我將先生帶到我的住所,取了傷藥給先生。

“好在總算平安回來了,也不曾驚擾了阿耶阿孃。”我說著便將一套窯工的衣裳拿給先生,“先生上了藥,就把衣裳換上吧。有人問起,先生隻說是我從窯上帶回來的。先生一定餓壞了,我去給先生備些吃食。”

“你不怕我給你帶來禍患麼?”

“有些事不能因為害怕就不做,先生奔波在外,不也是冒著槍林彈雨、明槍暗箭的麼?”

“是仲針回來了麼?怎麼今日回來得這樣晚?給你留著飯呢——”

“是母親。先生,你就待在此處養傷,哪兒也不要去,我去給你找些吃的,一定彆讓其他人發現了。”說著我便離開房間,將母親也擋在門外。

“餓壞了?你這可是平日裡兩個人的飯量了。又把哪個吃閒飯的帶回家了?”母親心細如髮,能夠洞察所有細枝末節的事。

“母親,算命的都說您是轉世的菩薩,兒覺得你比算命的還神——”

“少跟我來這套,明晨把那個人給我叫到窯廠裡去乾活兒!”

“母親,您饒兩天吧,那人是給咱們乾活兒的,受了傷怎麼能不管呢?”

我回房時,先生已隨手拿起我所記錄的窯工們的生活報告,就著燭燈閱讀。

“……要鼓勵窯工們用正當的手段維護自己的權利,必要時可以采取……”

必要時可以采取暴力革命的方式!

雖然夜深人靜,但眼下的時局中,誰談暴力革命,誰就要掉腦袋,我想,王先生大概也是因這個才被縣城的探員抓捕。我是受過後世無產階級教育的人,那日也是寫得興起了,纔敢這樣大膽,但畢竟不能叫我的父親母親聽了去。我便眼疾手快地捂住先生的嘴。

“先生,吃飯吧。”我將食盒放下,一份是先生的,一份是我的。

可先生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王先生……王先生初次見我,也這樣看我麼?

“你這細伢子,年齡不大,倒有些見地。”

“信口胡謅的罷了。”

那晚,我同先生自白舍的窯工說到臨川各地乃至全江西、甚而全國的工人與農民,又從複辟說到時下京師裡的府院之爭,又不知何時,我們竟說起青苗法來,青苗法,倘若我冇有記錯,那正是王安石所行新法中頗受爭議的其中之一。

光陰流轉得極快,因擔心我們的對話太引人注意,我們隻敢對坐著以極低的僅對方能夠聽到的聲音交換著我們心底的驚濤駭浪——那些洶湧著的,灼灼燃燒著的心念,被引到唇齒間,以一種貼近海平麵的方式交換著,然而海平麵底下呢?卻是洶湧的暗河,噴薄欲出的火山。

這樣的感覺在我熄滅了燭燈後變得愈發地洶湧強烈。因為燭燈亮一宿,母親會起疑。熄了燈,就當我已躺下睡去,然而今夜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我聽見先生的心聲,與我是一樣的。

南飛的候鳥,終於尋回了失落江湖中的另一片羽翼。

我漸漸覺得有一股暖流蒸騰著,直直地在全身遊走,臉上火辣辣的,心跳與氣息的節奏全亂了。

“先生……”可能是方纔一直壓著嗓子說話,我的聲音才變得低沉喑啞了。

桌上半乾的燭台被我拂落,紅燭一點一點地綿綿密密地,都落在地上,似一個個吻。

恍惚間好似回到了那個風雨之夜,那座荒蕪枯敗的禪院,那些沸沸揚揚的指責謾罵……

真是荒誕而荒唐的一夜,我不知他來自何方,更不知他的身份,卻就這樣將他認作是我遺落在半個世紀後的另一片羽翼。

我不敢見他,也不敢讓他走,總之我比尋常時候更早地離開了家,奔向窯廠,我需要星月清風,澆滅此刻沸騰的心念。

可先生走了。待我收拾好了心緒,準備去見先生時,先生走了,不曾留下隻言片語,彷彿是我莊周夢醒。

那是一個寒冬,那日我不必去窯上監工,母親分派了另一項重要的任務給我——去迎一位□□。

是阿耶阿孃延請來教授顥弟的先生。顥弟的新學堂整日裡鬨著罷課,阿耶阿孃害怕耽誤了弟弟的前程,便為他延請了一名家庭□□。

這位家庭□□是高家老主顧曾家推薦來的。

“人稍比你大些便中了滿清的舉人了,乙未科的。父親還曆任地方,如此家學淵源,聘給你家二佬做先生……”

我一路漫不經心聽著曾家小子的介紹,心裡讚他該去做月老、去做媒公。

隻當我見了那位□□,我又對曾家小子的言語深信不疑起來。

不是彆人,是先生——

我將先生迎回家,總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為先生安排一切,可以光明正大地關心先生的一切。

我們彷彿心照不宣地都將那夜的事忘了。

白日裡先生教授顥弟功課,而我則日複一日地在幾家窯廠上巡視,有時也會帶著先生到窯廠裡去看窯工。

若我夜來得閒,也總造訪先生的小屋——先生雖是顥弟的座師,然並不願意同我們在一起。我知道先生的心事,因此在孃親初次問起先生的住所時,我便替先生開了口,隨後與先生一起找到大柳樹巷的一所住宅租賃下來,這樣先生要會見什麼人,或是寫什麼文章,都便利許多。

我夜來無事,便去尋先生。先生總坐在閣樓上昏黃的油燈下奮筆揮毫,那些文字或流入街巷中,或刊在報紙上,油印的活計就交在我的手上。我知道先生來做顥弟的□□,隻是掩人耳目。這又是我們心照不宣的事。

還有一些事是我不敢當著先生的麵宣之於口的。

一次顥弟將先生留的功課拿給我,他實在是求告無門才求到了我的頭上。我看過之後,覺得闡發名義的風格,真的像極了王先生……

我便藉著這樣的時機,將王先生的文字夾帶在顥弟的功課裡,轉達給先生。

秋儘冬來,已是1917年冬,父親得了場大病,已然無法起身,眼瞧著無法署理家中事務,尤其是要親自出馬前往省城裡交割一批貨。

母親遂派了個可靠的老窯工跟著我押貨。

瓷器一般走水路,到省城去走水路也十分便利,船靠了碼頭,我們便在船上過活,而後的幾天,就是要同省城瓷器行的行商洽談,並安排人手對這批貨進行檢驗。

閒暇時我便索性到各報刊亭、圖書館去蒐羅一些先生刊報所需的材料。

更重要的是,此時的省城街頭,已有了《新青年》了,可惜這風潮尚未刮到南豐。

“大佬又進貨了啊。”瞧見我抱著一摞書上了船來,被母親派來為我掌舵的老高隨口調侃道。

“有出必有進的。”

“噠噠噠——”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曾家小子同老高家的伢仔,他們二人氣喘籲籲地跑上船來,大口喘著粗氣。

“不、不好了!”

“什麼不好?出什麼事兒了?”老高先斥他伢仔道。

他那伢仔被那樣一喝,後話也冇了,便哇哇地哭起來。

“我來說吧……小趙,你可要穩住心神。兩個噩耗。其一是,趙大伯他……走了。其二,先生叫巡捕房的人抓去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斟酌曾家小子跟我開玩笑的可能性,可終究叫現實打敗。

“阿耶……我臨走前阿耶還同我交代了許多事……怎麼……”

“事出有因。”待我支走了船艙中的所有人,曾家小子才繼續道,“這事兒賴我和我阿耶。我阿耶和王先生是同窗,王先生是同盟會的人。當初就因為你孃親在我阿耶麵前提了一嘴,想請個家教先生,我爹便把王先生薦了出來。隻是不知什麼人走漏了風聲,總之上麵聽說你們家窩藏同盟會會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搜捕王先生。你家阿耶又是重病在身的人,怎麼經得起這樣折騰?王先生,最後王先生也給巡捕房抓去了。仲針……我說實在話,在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王先生是同盟會員這件事兒我該怎麼告訴你,畢竟若不是我和阿耶……”

“先生的事我早知曉,與你們有什麼相乾?”

船返程時要輕快許多,隻不知滿載的文字又更賦予誰人。

我忽而想起香港返大陸的船來,那次也是同樣的禍不單行。

我們的船劃破霧濛濛的江岸一路南下,終於日暮時停靠在白舍的碼頭。

我下了船,一邊在腦海裡胡亂地糾結著阿耶的死,不覺便已看到遠遠地青磚黛瓦被蓋上一層白,那是家的方向。

母親已不再哭了,我也不敢問王先生的事。

但家裡除了弟妹,忽而又多了個人來,是母親的遠房族親,長得很像一貞,比一貞斯文,也比一貞保守的女孩子。

“這是你爹的遺願,大佬,等你父親的孝期過了,就該張羅你的婚事了。”

“母親,王先生呢?”

聽到王先生,母親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勃然怒道:“彆再提他!你爹的死,就是拜他所賜!”

“我瞧你平日與他走得最近,恐怕他的身份你已早知曉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統統都知道他的身份,卻都瞞著我,以至今日之禍,要說逼死你父親的人,不唯那些巡捕!還有你!還有你與那天殺的曾家!”

我從小長這麼大,雖然知道母親往日裡待人嚴苛些,但如今日這般失態,還是頭一回。

我無法辯,也辯不明的。

自那以後,母親收了我與先生的所有文字,將油印的設備都沉入了江底,幾乎要了斷我所有的對白舍以外的一切掛礙,隻要聽她的話守著幾處窯廠,陪著一貞過完後半輩子。

但“上輩子”漂泊三年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占據著我的頭腦,我怕先生入獄,又是天人永隔。

母親限製了我的行動,可她萬不該叫一貞盯著我。

不知是否是一貞故意放我離家,但我總算在被母親禁足了半個月後踏出家門。

我隻有走,離開白舍,離開南豐。

我輾轉到了省城,窮途末路之際卻聽聞一個好訊息,迫於學界的壓力,省督已然釋放了在押的同盟會員,王先生也在開釋名單之內。

我在省城又漂泊幾日,遇上了曾家小子。我將家中的事告訴了他,他勸我道:“既然家已經回不去,何不直接北上?”

“北上?”

“對,去北平!你不知道麼?《新青年》編輯部在北平呢?”

索性我冇有彆的地方可去,就跟著曾家的小佬輾轉到了北平。

不過我心裡還是清楚,北平的天色將變了。“上輩子”在長輩們的敘述、各大報刊與宣傳演講中所聽到或看到的初春的風雷,即將發生在我的周遭,我將成為親曆者之一了。

曾家的小子拉我考了北師大高等附中。

北平仍是那個北平,附中仍是那個附中,世事變遷,總有些是不遷不易的。

隻是我竟然溯至上遊來了。

那時一下了學,曾家的小子便拉了我到白雲觀去看法事。

“法事有什麼看的?耽誤了我今兒去琉璃廠淘寶貝。”

“你這麼半工半讀的,一個月總共能攢多少?你還淘寶貝呢你?琉璃廠近在眼前,他又跑不了。”

“所以你就帶我來這兒看道士打醮啊?”

“我聽說白雲觀的簽最靈,要不你去試試?”

“你怎麼信這個?我求什麼簽?”

“你總這樣心神不寧,彆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若不信,隻信你自己的心念便是,又不定要信他的,咱們就去試試他靈不靈。”

“既然不信何必試?要試你去,我可不去!”

“呐,要是我先找到王先生,你可彆怪我。”

見我躊躇,他便直接將我帶到殿上。

“二位緣主若有所求,請先取了麵前的簽筒。二位需知,所求若要靈驗,得虔心實意。”

若說有所求麼……我所求甚多,求先生永遠出離生死災厄,求逝者複生,求母親與弟妹和樂康寧,還有那些窯工……

我的簽文是:東不如西,也要識時,是乃有命;可不知之,知時命,久謀必合宜。

“行了吧,現在就看靈不靈驗了。”

我向來不信這些,萬事解起來,也隻有信自己:“若是按這簽文所說,我也會解。”

“二位如要解簽,貧道帶二位去見師傅。”

“不了。”

“行啊!”

原來這道童口中的“師傅”,也是一位故人——邵堯夫。

“緣主所求之事,真是包羅宇內啊。那麼我們從第一件事開始說起——不知緣主所求之人,是緣主的……?”

“先生”“朋友”“知己”……或者……

無數個詞彙在我腦海中劃過,是先生麼?可我們的關係恐怕遠不止此,又有哪個學生覺得自己的先生“可愛”?是知己,或許這很貼切,起先我也這樣想,可是我亦從未見聞過“冒犯”對方的知己。

最後我似乎說的是“我們是同行的人”。

邵堯夫不敢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卻什麼也冇說,隻淡淡道:“緣主,正如這簽文所說,而今天下方亂,萬事流變,需得識時知命,而後謀事,方能合一於道。”

我笑了:“我知道。你們的簽文,半者勸人圖進取,半者又勸人知天命。這世上的道理,都被你們給說儘了。若我所圖所謀無一能成,也必是我不能識時知命的緣故了?”

“識時知命,說來短短四字,做來卻難上加難。三千世界,芸芸眾生,恐怕冇有幾個人能做到識時知命。”

“那我所求之事,合於時否?”

邵堯夫卻偏過頭去,眯起眼來唸經。

“怎麼樣啊?”

瞧見我掀簾子出來,曾家那小子便迫不及待地湊上來問道。

“故弄玄虛。”

邵堯夫是有些故弄玄虛,可人間的際遇又實在說不清。

不久後我果真見到了王先生!

他如今已被北大聘為講師,這次是專來附中演講。

我有幸真正成為他的一名學生;我有幸此刻見到的是那個激揚文字的先生,而不是那個被紅袖章押著批鬥的先生。

我坐在報告廳裡,離先生很遠,卻如同那個雷鳴的夏日午後。因我見先生眼明如初,且增了許多的風姿。

我得意以學生的身份肆無忌憚地看儘先生的風華。

先生的演講結束了,兀自低著頭整理文稿。待學生們都散儘了,他終於向我走來,身上披著斑駁的光影。

“先生,我……”

我想著解釋些什麼,先生卻和煦笑道:“你不必為家庭承擔什麼。我們不還是相遇了?”

那時我便常跟在先生身邊,同他一起刊報發文,我便覺得這樣極好了。

先生每每在做完了教學工作後,還要寫社評,發社論,傳播馬克思主義,組織□□、為枉死的工人與學生代表開追悼會……

連我都恨不得將一天掰成兩湉乃至十天來過,想來幾乎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的先生比我更甚,因此凡□□們攤上的脊椎病、腰椎病、咽炎病等等病征也統統不會放過先生。

而我則在□□之餘走訪了北京各地的工人,尤以舊窯廠工人居多,因我畢竟最瞭解他們。

再有便去學一些容易上手的治療手段來稍稍緩解先生的病痛。

後來先生薦我去了法文專修館,那原是為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們準備的。

我總擔心這是先生故意交給我的任務,騙了我出國去,好不必與他共擔什麼風雨。

因此便磋磨著時光,好繼續留在國內照看先生。

這些私心被先生髮覺,他頭一迴向我發了怒:“國家危殆至此,冇有想到你還是這麼個隻會念著兒女情長的不成器的傢夥!”說著便賭咒發誓不再認我這個學生。

我不得以,隻得就範。

可說到底先生雖嘴上罵我不成器,但心裡又真的替我憂心著什麼。

因為平日裡連自己的生活都不很關注的先生,忽而關注起我將在法國度過的一切了。

赴法的船自上海駛出,一路駛過香港,馬六甲海峽,進入紅海,最終抵達法國馬賽。

在法國半工半讀的日子裡,我一邊給先生去信闡述法國工運的情況,一邊接受了組織上的考驗,於抵法次年的七月加入中國**。

1925年,我被調回江西組織工運,1927年,我又被調往上海。出於對工作的特殊性與保密性的考慮,我與先生已許久不通音訊。我們約定了將各自的信件都寄往白舍村。

作為後來者,我當然知道1927年的上海會發生什麼,是遽然的□□。

其實那時我已收到中央的調令,要我回到江西去。隻是上海的事尚冇有完結,有許多同誌尚且需要轉移,更何況名單中也有先生的名字。

事事都不能存有僥倖,我在上海多留的那兩日,足以決定我的生死。

我被警備司令部通緝逮捕了。

在龍華的那半個月裡,我才終於嚐盡了先生所承受的苦痛折磨。

恍惚間,我聽見南豐的俚曲“月光光水泱泱打開後門洗衣裳洗了衣裳雪白白哥哥著正去學堂學堂滿進筆管筆管空做相公相公頭上一枝花……”我的思緒飄回了十年前,十年前,南豐白舍村,那個明月夜,我送兩個細伢仔回家,伢仔們也是這般唱。

“小哥兒,你是撫州人麼?”待那還未褪去稚氣的聲音近了,我貼著牆輕聲問道。

“誒!是哩是哩!你先生是怎麼知道的?”那小哥兒著一件背心,聽到我同他說話,左顧右盼一回,便茫茫地湊近了來問:

“你先生也是撫州人?我是南豐嘀——先生你呢?”

“我也是南豐人,你這曲子我也會唱。你多大了?”

“十六。”

“上過學麼?”

“上過兩年私塾,認得幾個字。後來爹冇了,就冇念過書了。”

“家在南豐,你怎麼會落到上海來?”

“冇了爹,一家人總要有個營生,我便滿南豐城裡找活做,一次在火車站附近賣報紙,迎頭兩個粗壯大漢,一人一邊夾起我的咯吱窩就把我往火車上拽……然後,我就到了上海。”

“原來是抓壯丁抓來的……想唸書麼?”

“我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夠了。”

“如果你想,每晚這個時候你都過來,我教你。”

死神悄然降臨的前幾天,我終於想起先生的話,向獄警求了一本《楞嚴經》。

“知道自己要被秘密處死,提前給自己超度了?”

獄警將我的要求報告給了警備司令,此刻他正坐在囚室外的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手裡有一下冇一下兒地敲打著馬鞭,戲謔地望向昏暗囚室中的我。

“你們**人不都是唯物主義者麼,怎麼?臨死之前也要做一回唯心主義者了?”

我笑:“說出這樣話來的人,可知是不懂佛。”

“哈哈哈……我不懂佛?可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分子一個個都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癡夢呢!”他說著又向身後招了招手,“你的日子不多了,如果連這麼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能滿足,那也顯得我太不近人情。對了,筆墨紙硯呢我也給你準備好了,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不怕砍頭,臨了總有發不完的狂言。”

“如此甚好,多謝。”

剩下的幾天,我都在凝神讀《楞嚴》,接著便是寫信。南豐的小伢仔每晚都來,我就趁著教書之餘將那些信一封一封地交給他。

“給。這一封於今年8月1日寄往白舍村,上麵是詳細地址,若那裡亦有信件,你便替我收著。”

“這一封,於1928年4月28日寄出,仍是寄往白舍村,若有信來,仍替我收著。”

“這一封,於1930年1月1日替我寄出,仍是白舍,若有來信,也同樣替我收著。”

“這一封,1931年9月25日……”

“這一封,1931年12月……”

“這封,1945年9月……

“這封,1949年10月1日……”

“信封上寫著具體的日期,你按著日期與地址寄過去,或者托人寄去就可以……當然,身處亂世,若是有什麼意外,也是我強求不來的。”

“這信……要寄給誰?”

我隻是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而後頹然地委靠著牆壁。

“好吧,那我替你收著,想辦法幫你寄出去。”

“多謝。”

1927年7月30日黎明,牢門被打開,幾個軍警湧進逼仄的牢房,最後現身的是警備司令。

“走吧,你馬上就要為你們的**事業獻身了,你應該很得意吧。”

我笑道:“說得一點兒冇錯。”

“帶走!”

楓林橋,清風將風鈴與莎莎的楓葉聲送至我的麵前,月下的三聲雞鳴卻讓我分外悸動。

滾燙的熱血灑在乾涸的土壤裡,是否也能滋養起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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