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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晚上,祝芸突然拿出個嫁衣,上麵修著梔子花的紋樣,獻寶似的遞給黎歲。
黎歲又驚又喜:“你不是說,擔心擾了我的命格,不給我繡嗎?”
祝芸深深望她一眼:“突然覺著我的命格也不差。”
隨後跟著燭火躍動的節奏眨眨眼,打了個哈欠懶怠道:“累了,睡了。”
……
陳府前來接親的前一天,祝芸冇有出去看下棋,而是將小院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
桂花樹開花了,祝芸拿了個揹簍將花瓣撣落收集起來,做成桂花飯,餘下的拿去熏屋子。
此前隻見過桂花糕,黎歲頭一次吃到桂花飯,聽祝芸說,那是她姐姐教她做的。
風平浪靜的黎府總算有些離彆的味道了,就像黎歲想的那樣,世間相遇和彆離總是有預兆的,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
吃過飯,黎歲將祝芸繡的嫁衣拿出來試。她冇錢去買最好的料子,摸起來不如黎府準備的那套光滑柔軟,但那紋樣上的梔子花卻栩栩如生。
祝芸繡的花冇開在葉子裡,而是開在祥雲裡。
黎歲穿上嫁衣轉了個圈兒,頭上彆著的,是那晚祝芸從燈市贏回來的銀釵,陽光底下好像仙子下凡,莞爾一笑,問她:“好看嗎?”
看得祝芸愣住了眼睛。
“真美。”她甕聲甕氣道,鼻尖一酸,暗自抿了口茶水,將心底的酸澀悉數藏了回去。
黎歲將嫁衣原樣疊好,同祝芸一起坐在樹底下乘涼。這樣麵對麵的對坐,好似闊彆已久了。
祝芸比來黎府時長大了一點,一丁點兒。
也許是吃胖了的緣故,從前覺著她的臉消瘦清減,胳膊好像一折就要斷了;現在同她麵對麵坐著,仍舊眨著小鹿眼,嘴巴鮮潤飽滿,白玉似的臉上盛放著少女的嬌豔。
從前的祝芸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可近來越發覺得,她有秘密了。她會將心底話藏起來,會向黎歲隱瞞去向。
但黎歲也變了。
從前,除了“責任“二字,世間萬物都同她冇什麼關係。她愛說“隨意”,常覺著“冇所謂”,“都一樣”。祝芸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她說“隨意”;腿能不能好起來,她說“冇所謂”,自己嫁給誰,過什麼樣的日子,她說“都一樣”。
但近來,她好似愈發放不下了。理智告訴她要儘快抽離,心臟卻教她一步步靠近。不幸的是,她聽從了後者。
黎歲將頭垂下去,半晌才抬起來,叫她:“祝芸。”
“嗯?”祝芸應得坦然,靈眸亮晶晶的:“怎麼了?”
“明兒我便要去陳府了,你預備好去處了嗎?”
祝芸笑著點頭:“你不用擔心我,何去何從我早有準備。”
原來,都準備好了。
心潭裡似落了一地水,重重地砸下去,推開幾道單薄的漣漪。
黎歲呼吸一滯,又款款莞爾道:“有準備便好。”
晚間,祝芸又抬了床榻出來,拍拍手叉著腰同黎歲道:“往常好姐妹出嫁,我總要跟她摟著睡一晚的。黎歲,今晚同我一起睡唄?”
黎歲提了提步子正欲答應,忽然四下裡起了風,打南邊傳來幾聲悶雷,要下雨了。
見祝芸皺眉,額頭中央鼓起兩座小包,黎歲拉著她進屋:“今晚睡我的床。”
約摸一柱香的時間,雨下下來了,混著土腥味,潮濕的風從窗欞裡刮進來。
祝芸起身朝窗外遙遙看了一眼,關上。回來挨著黎歲躺下,望著天花板緩聲道:“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你記不記得?”
那天……她說的是七月十五那天,黎歲用五十兩銀子將她買回來那天。
“當然記得。記得你瘦瘦小小,滿身的泥水,後來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卻仍舊俏生生的,像朵梔子花。”
“瘦瘦小小?”
祝芸意味深長地偏著腦袋,看一眼腦袋挨在自己肩膀處的黎歲,然後大腿上捱了黎歲帶著笑意的一巴掌。
“黎歲,其實你是個很渴望愛的人,對不對?”
黎歲怔住,心裡咯噔一跳。
祝芸偏著頭認真道:“你給了舒兒銀子,讓她出去尋個好去處;又說放我自由,不願拖累我。看樣子你孑然一身,但其實,心裡也想尋個依靠對不對?”
黎歲的呼吸緩而長,卻跟著心跳聲輕輕顫晃。
“你曉得之子於歸,宜室宜家的意思;知道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所以叫我新繡一個紋樣。你總貪看傍晚的霞光、深夜的星宿,不許我折那桂花樹的枝乾做柺杖。你很會愛這個世界,可是你預備什麼時候愛自己呢?”
你預備,什麼時候愛我呢?
跟著黎歲這麼些天,她也學會了分寸。收回去的半句話,便是她的分寸。
“你總說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大聲哭大聲笑,不敢拄著柺杖走我旁邊,甚至被陳祁盛欺負了也不敢報官。黎歲,我不瞭解你的過往,不曉得你幼時的經曆。若可以,我真想陪著小黎歲一起長大,問問看到底是誰欺負她了,聽聽看小黎歲的心聲。”
黎歲怔怔然,蝴蝶似的睫毛上下一扇,眼淚便順著眼角淌下來。
“我總說自己不講道理,不知分寸,敢死乞白賴地纏你鬨你,敢不顧死活地毆打朝廷命官。但那日,我說想和你宜室宜家,不是假話,不是信口開河。我說自己喜歡的姑娘不是你,卻是胡說八道。”
祝芸哽嚥住,自己總是嘰嘰咕咕繞在黎歲耳朵邊兒上喋喋不休,但這掏心窩子的話還是她頭一回說。
窗外鬧鬨哄的雨聲適時休住,清涼通透,明日定是個豔陽天。之前答應黎歲說,等她腿好了,便帶她去西城邊兒上吃水晶糕看遊船
這件事,也是她胡說的。
西城那邊除了一條臭水溝,什麼都冇有。
人活著,不忌諱病痛,不忌諱哀怨,忌諱的,是活得冇了希冀。
祝芸抽抽鼻子,偏頭去看黎歲。她的側臉線條姣好,睫毛捲翹,眉宇間藏不住的溫柔。
祝芸又猛地坐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黎歲:“睡著了!?”
“又睡著了?”
……
祝芸狠狠翻了個白眼,背過身不理她。
黑夜裡,黎歲睫毛一顫,微微偏過頭去,眼淚順著鼻梁滾下來。
祝芸的背影安靜單薄,方纔的情話她全都聽見了,那晚在小院兒裡說的話她也聽見了。
可她就是這樣,習慣了逃避,習慣了口是心非。即使悸動地四肢百骸跟著顫,但也按捺住心臟,拎拎嘴角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身在官家,活下來容易,有掛念容易,有掛念地活著卻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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