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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城後很長一段路隻看到冰封的運河和灰白色僵硬的大塊農田，走了兩三天纔到平城。

平城縣不大，沿著運河在平原鋪了一個緊巴的方形，城牆古舊，守衛都打著哈欠，隻在看到沈淵的麵具時交頭接耳幾句，又用力看看通關文牒，這才把他們放進去。

出乎意料，陸和光雖自己也冇有長途跋涉還能活蹦亂跳的把握，但竟然感覺還行，把馬匹行李交給客棧的人後，他站在路邊深吸一口乾冷的空氣，竟還有幾分神清氣爽。

沈淵站到他身邊，這男的一進城就被人圍觀，大多數人盯著他那副麵具看，小部分懂行的悄摸瞅他下半張臉，再自己琢磨了一個驚為天人的全貌，不住多看兩眼——好容易現在才消停，隻有來往幾個小廝偷掀幾下眼皮。

陸和光自己也對這麵具好奇，這會沈淵像個漂亮立牌似的站他旁邊，不出聲也不動作，平白讓他多點歪腦筋。還冇等理智上線阻止衝動，他的手已經伸出去，在那個麵具上摸了摸。

他原本以為會是冰涼的金屬質地，然而摸上去更像玉，可要真是玉，那重量實在嚇人，他對材質這方麵不瞭解，乾脆直接問了。

沈淵聽他問，眼睫閃爍，撇開視線不看他：“不知道，隨手拿的。”

“哦哦。”陸和光應，手卻冇有收回，摩挲著麵具上的暗紋。

他敢肯定這玩意不便宜，先不說材質，暗紋雕刻足夠精細自然，筆走龍蛇又冇有匠氣刻意糅雜，好似流水一樣從眼角瀉下。

麵具眼部開洞旁一條柳葉型的刻紋順著眼型蜿蜒臥在眼下，或許就是這條紋路，在他們初見那日的斜光下瞧著像淚花，讓陸和光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沈淵灰綠色的眼睛倒映出陸和光的手指，後者這才發現他靠得太近，手又太不規矩，一路摸到人家眼角。

他們兩個本就身高相仿，垂直拉不開距離，水平上又剛剛一磨一蹭地越貼越近——衣角牽著衣角，頭髮黏著頭髮。鼻尖兩指距離，對比之下竟還顯得矜持。

指腹被沈淵的睫毛一掃，有些癢，陸和光縮回手，後知後覺發現他們像耳鬢廝磨的愛侶。

“抱歉。”

陸和光手往寬大袖袍裡一藏，兩指不自覺磨蹭，那點癢意從大拇指指腹於是傳染頗廣，差點搞得他半身不遂。

另一位當事人卻好像冇察覺般，他自然地往旁邊一站，空出些位置。

平城街上行人寥寥，說是街也不恰當。這兒冇有京城那樣平整的石磚鋪地，就連城門大路都隻是夯實的泥土，來去的人大多揹著行囊，少數幾個輕裝簡從者也形色匆匆，個個低著頭矮著身，在風裡被吹遠。

有人眼睛一會盯著鞋上泥點，一會又輪轉了眼球四處飄忽，想抓著什麼，於是抓到客棧前兩位男子，盯著那怪然的麵具。

沈淵看著平城的大街，忽然說：“你好像冇問過我關於這麵具的事吧。”

他轉過頭來，抱胸而立：“不好奇？”

陸和光摸摸後脖頸，笑著說：“有點好奇，但是你像是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了。”

沈淵嗤一聲，說：“你就不怕麵具下藏了什麼可怖東西？”

“難道沈兄其實是朝廷重犯！”陸和光佯裝吃驚。

“怎麼可能。”

……

“我不怕你笑話，”陸和光說，“我看人挺準的，沈兄，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很熟悉，想親近你。”

沈淵扯扯嘴角：“接著說。”

他話音未落，剛剛挪步創造的空間又被陸和光擠壓，這男的微微傾身壓過來，沈淵幾乎在他黑色的眼眸裡看到自己的臉。

陸和光一笑：“可是我又冇見過你，你也遮著臉，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和你好像天生就熟習。”

沈淵說：“還是彆說了。”

可是陸和光仍舊說：“沈兄不必為麵容擔憂，就算有什麼秘密不願意告訴我我也不在乎。”

沈淵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幾乎不可置信地盯著陸和光，他盯著他就好像眼神可以織成大網，鑄成牢籠。

“我能和沈兄交好，已經很滿足了。”

“老爺，吃飯了！”小蒲用力敲門，又踮腳去夠牆上的鈴鐺，搖了好幾下，木門才吱呀打開，門縫裡露出一張幽幽的臉。

“小蒲。”

小蒲嚇一跳，後退兩步又趕忙上前：“這是發生什麼事了嗎，老爺？”

門縫微微大些，陸和光招呼小蒲再靠近，咬耳朵道：“沈淵下去吃飯冇？”

小蒲搖頭：“沈公子拿了菜自己進屋裡去了。”

陸和光歎氣。

“那你看他臉色怎麼樣？有冇有生氣的樣子？”

小蒲張了嘴，好一會才說：“老爺，我有點怕沈公子，不敢看……”

陸和光又歎氣，縮回門裡，隻給留門口不知所措的小蒲一句“那我也自己屋裡吃。”

門外小蒲噠噠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門內陸和光長出一口氣，下午他和沈淵在門口的談話，雖然不至推心置腹，但陸和光自己還是覺得他說得也算真誠。

他當時那句“滿足”二字還冇砸到地上，認真誠懇的表情仍在進程，抒情對象卻一改剛剛有些難為情有些小性子的可愛模樣，神情一冷，甩開他兀自進去了。

陸和光抓耳撓腮想不出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趴在桌子上種蘑菇。

他已經很久冇有在人際關係上有挫敗的感覺，然而挫敗往往來自極高的期待——這意味他也很久冇有遇到像沈淵這樣，彼此好像磁石兩極讓他如此想要靠近的人。

但他們說實話也確實交情一般，見麵冇有很多次，就連這次一同下江南沈淵好像也不太樂意，半推半就。

但陸和光能清晰感受到沈淵對他的好感，他莫名的自信好像是被寵物店的貓看中的新手鏟屎官，抱著臭臉貓激動對店員說我一眼就看出這貓喜歡我，能養他讓我一天吃四頓都願意。

嗬嗬，沈淵還真像臭臉貓，陸和光給自己的聯想整笑了。

啊，難不成沈淵是覺得他們交淺言深，惱羞成怒？

他越想腦袋越糊塗，而且不知道怎麼的，沈淵那雙灰綠的眼睛讓他想起司空越，他們都是灰綠眸子，性格既有肖似又有區彆，都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現在像麥芽糖一樣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黏糊糊纏在一起，陸和光哀鳴一聲，關閉大腦。

交淺言深。

“他”和司空越交情夠深了，但他卻不敢言深。

他一直趴到小蒲為他送飯。他留小蒲一起吃，小蒲這孩子比阿九年紀大一些，卻更靦腆麵薄，說什麼都不樂意，陸和光也冇強求，隻把自己碗裡的肉給他扒了些，放在空碗裡讓他帶走。

小蒲瘦臉頰紅得像是吹了半宿的風，亂七八糟地點頭，拿著肉碗跑了。

門冇關，風呼啦吹進，陸和光起身去關門，餘光忽然看見樓下客棧大堂，沈淵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深藍鶴氅裘，很是顯眼，下午風大，在侍衛要求下又披了個毛披肩，這會已經脫了。

冥冥中他覺得沈淵也知道自己正在看他，可就是不抬頭，看了好久也隻看到一個冷漠的後腦勺，正打算下去搭話，小蒲忽然又著急忙慌地衝上台階。

“老爺！”他石破天驚喊，把陸和光嚇得一抖，連沈淵都轉頭看過來。

小蒲氣冇喘勻，又是打手勢又是說：“老爺，我們的行李，寄放的行李——”

陸和光拍拍小蒲的背，叫他先順氣，沈淵也走上來，他又像是什麼都冇發生的樣子，和陸和光交換了眼神。

小蒲好半天順過氣，道：“我剛剛去後屋收拾老爺明天的衣物，卻看見一個人竄出來，我進去一看，我們的行李亂七八糟！我趕忙去追那人，可是，可是……”

陸和光摟著小蒲，把他往自己懷裡靠了靠，安慰道：“你人冇事就好。”

沈淵叫上他那名黑衣侍衛，四人一同去後屋清點行李。客棧的老闆滿臉賠笑，大概也知道這客人非富即貴，不住掉冷汗。

大概清點一遍，財貨貴重物品居然冇什麼遺失，小蒲和客棧老闆一同鬆了口氣，陸和光的心卻沉了下去。

他翻過好幾遍，臨行前一同放進去的那朵鐵絲花不見了。

他本打算隨身攜帶，但怕一路顛簸掉了碰了，臨走前用原來的絲綢包好，放進行李最裡麵。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帶著，但就是帶了，然後丟了。

偏偏就丟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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