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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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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畫映江關

夕陽的餘暉灑落在磚石的舊城牆上,從那上麵投射下來的陰影,厚重地覆蓋到一條幽曲偏僻的小巷,拱形的城門洞裡,剃頭師傅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傢夥什兒。他雙手將一張紅漆斑駁的躺椅向上提,一隻膝蓋從椅背後麵往前頂,就這樣摺疊收起,然後取下掛在風化剝脫的磚石牆壁上的玻璃鏡框,和著摺疊好的躺椅一併放進一隻籮筐,又蹲下身子掏出爐子裡熄滅的煤灰,把炊壺裡剩餘的熱水倒進臉盆架上的白瓷盆裡,用搭在肩頭白得發黃的毛巾,清洗盆沿的一層油膩,潑掉臟水,連同剩餘的物件兒全都放進另一隻籮筐,然後挑起扁擔,慢慢悠悠地向巷子深處走去。

夜色開始漸漸浸漫天際,大馬路上昏黃的街燈不明不暗地亮起來,遠處的人聲開始變得嘈雜,漁業社的人陸陸續續從河岸上來,準備收工回家,他們與剃頭師傅擦肩而過。

“戴師傅,下班啦?”老年間剃頭匠被尊稱為“待詔”,所以大家開玩笑叫他“戴師傅”。

“你們也下班了!”剃頭師傅和氣地迴應道。

江邊的漁火星星點點的亮了,和著天上的星宿,水中的倒影,構成一幅“江楓漁火對愁眠”的畫境。這是那些住在河岸人家的爐火,船就是他們的家。

王書吟是第三次來這座小城,前兩次因為歲數太小,冇有留下什麼印象。她的父母在省城的大學裡教書,如今成了大家眼裡的臭老九,不吃香,被單位下放到貴州安順的五七乾校,接受勞動教育。留下剛高中畢業的小吟,18歲的年齡,二老不放心讓她去廣闊天地上山下鄉,就把她送到小城的姑媽家裡,請她幫忙照看。

小吟在省城長大,來到這樣一座小城,心裡雖老大不情願,可一個人待在省城,生活上也著實諸多不便。小城的破舊讓她感覺很不舒服,看哪兒都不順眼,卻唯獨對城中心電影院門前那兩塊巨幅的電影宣傳畫無比喜歡。

小吟的父親是講授中外藝術史的,她從小就浸淫在那樣的一種氛圍裡,平時喜歡哼哼歌、畫點畫,還幻想做一名電影演員,本來打算報考藝術院校,卻由於這十來年大學都不招生,她隻能退而求其次,冇事就臨摹電影海報,漸漸地入了迷,卻又一直覺得冇有找到門路,瞎貓一樣亂撞。所以第一次看到電影院門前的巨幅宣傳畫時,她的心就被震撼到了。

小城的電影院是這座城市的地標,也是小城的一種象征。遠遠望去,長約50

餘米半弧形石梯將影院正麪糰團圍住,順著十八級台階緩緩而上,可以看見四根5層樓高的八麵棱形石柱巍峨挺立,石柱的底座是1米多高的圓鼓形石台,立柱上方撐持著三角形的屋頂,屋頂內部是圓拱形的穹隆,立柱兩邊平行排開紅色的磚牆,和著白色的水磨石的立柱搭配在一起,令人肅然起敬!

直衝雲霄的石柱和三角形的屋頂,好似睥睨群雄的高傲主人,俯瞰四周低矮的房屋,彷彿一切都不放在眼裡,隻除了不遠處的鐘鼓樓纔可以和它一比高下。整個建築莊嚴肅穆、厚重雄渾!

兩幅巨型電影宣傳畫就分彆安放在四根立柱的兩旁,約3米高,5米寬,用四塊大畫板拚接而成,每半個月更換一次。每次掉換舊畫板安放新畫板都需要動用5、6個人力,而圍觀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這也成了小城定期的一項重要娛樂。

小吟癡迷地盯著巨幅的海報宣傳畫,上麵的人物形象生動、色彩豔麗、情緒飽滿,瞬間抓住了她的心。她在心裡納悶兒:誰的畫會畫得這樣好呢?連省城裡的大畫家都趕不上!這個疙瘩一直盤結在她的心裡。

華燈初上,電影院門前變得人山人海、熱鬨非常。由於它坐落在小城東西南北縱橫的兩條大馬路的交叉處,因此這兒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散步休閒的所在,走累了就在十八級台階上坐坐,如果有新上映的電影就掏出一毛(窄銀幕)或一毛五分(寬銀幕)買張票。忙碌了一天,看場電影是最愜意的享受!

姑媽一家住在軍分區大院裡,姑父是軍分區的一個小乾部,分管宣傳工作,可部隊裡能寫會畫的人實在太少,弄點黑板報還湊合,要寫個大標語,畫幾幅像樣的畫可就難了,姑父於是托人找到市裡管宣傳的領導,經介紹認識了電影院的張老師。由於軍隊是人民政權依靠的堅實力量,各行各業都會積極支援他們的工作,所以姑父每年都會請張老師來大院幫忙畫一兩次宣傳畫,報酬就是一頓豐盛的飯菜。在糧油票麵布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肉是一個月也難得一見的,為了這樣一頓夥食,張老師也就欣然前往,回來還可以給家裡的小孩帶上一兩個菜和糖果。

這天姑父回來高興地告訴大家,今晚請了電影院的師傅來大院操場壩放露天電影,他還請了張老師來幫忙寫幾幅大標語並配一點插畫。小吟聽姑父嘴裡說著張老師,就問這是誰呀?姑媽告訴她:“就是電影院畫宣傳畫的張老師啊,大名鼎鼎的!”

“真的!”小吟意想不到的驚喜從天而降:“姑媽,晚上一點帶我去見見張老師,他的畫畫得太棒了!我想跟他學畫畫。”

“跟他學?聽人說他是個迂夫子,怕不好開口噢?”

“你讓姑父跟他說嘛,姑父不是跟他熟嗎!”

姑媽心裡一陣嘀咕,架不住侄女兒一番軟磨硬泡、死乞白咧,就去跟姑父說了,姑父答應給張老師提一提,試試看。

姑父陪張老師在食堂的小灶吃過晚飯後,來到宣傳科的一間大工作室,按照姑父事先計劃好的任務,張老師開始認真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小吟和姑媽偷偷溜了進來,混在幾個圍觀的人群裡看著張老師全神貫注地作畫。張老師有個習慣,因為每次他作畫時來圍觀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他從不分心,任你多少雙眼睛在背後審視,他依舊沉浸在一個人用心作畫的狀態中,視若無睹。

直到過了十點多鐘,張老師的任務才告完成,現在隻剩下小吟一家三人和兩個宣傳乾事,其餘的人都陸陸續續散了。

當姑父難為情地把侄女想跟張老師學繪畫的事提起後,張老師沉吟了一下,默默地看了看小吟,然後微笑著輕聲問道:“你想學畫畫?”

“嗯!”小吟使勁地點頭,臉刷地一下變得緋紅。

“以前有基礎嗎?”

“學過一些,是父親的同事教的。”

“那你哪天帶兩副過來,我看看。”

“好!”小吟興奮地笑起來,臉上的紅暈蕩得更開了。

姑父安排車將張老師送走後,小吟抱著姑媽直蹦躂,還在姑媽臉上親了一口。

“彆著急,人家收不收還不一定呢,看你的造化吧。”

第二天,小吟就纏著姑媽帶她去了電影院,走上高高的台階,從大門右半邊的側門進去,穿過觀眾休息室,來到裡麵一個大的露天庭院,兩旁種著五六棵夾竹桃,平時如果天氣好,不冷不熱的話,張老師就會在這個露天壩畫宣傳畫,那時等候區的觀眾就會圍上來,站在張老師旁邊,欣賞他作畫,嘴裡不住的嘖嘖稱歎。

今天張老師不在院壩裡

而是在二樓的辦公室刻幻燈片,為了支援農業建設,最近正在宣傳推廣《紅苕高溫大屋窖》,他正苦思冥想如何讓幻燈片裡的紅苕娃娃動起來、跑起來,纔剛弄到一半。

“張老師,我把小吟帶來了。”門開著,姑媽進去和張老師打了聲招呼。

“噢?今天就來了!”

小吟遞上自己的幾幅素描和靜物寫生,張老師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說“有些基礎,還冇學岔,挺好!”

“真的!”這下輪到姑媽驚喜了,“那你答應收下她了?”

“先跟著一起看看吧,來我這兒學畫的人多,大家一起相互切磋、相互學習嘛。”

張老師走到窗戶邊,探出身子,朝樓下喊了一聲:

“小方,你上來一下。”

過了一會兒,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邋裡邋遢地走了進來,穿著一件長長的藍色帆布工裝,下襬冇過了膝蓋,顯得不太合身,衣袖邊有一些弄臟的顏料,腳上趿一雙褐色的涼鞋,頭髮蓬鬆淩亂。

“這是方圃園,幾年前我收的一個徒弟,你們先認識一下。這是小王,你先帶帶她。”

方圃園打量著眼前的這位姑娘,紮著兩條稀鬆的小辮兒,頭髮烏黑濃密,圓潤的麵龐羞澀地透著陣陣紅暈,兩汪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粉白的衣衫上點綴細碎的紅黃色小花,衣裳的下襬連著荷葉狀的花邊,下身著一條深綠色的百褶裙,比小城的姑娘顯得時尚青春。

小方愣愣地點點頭,臉上想笑,卻隻是尷尬地抽了一下。

“在我這兒學畫呢,主要就是多看,自己多琢磨,有什麼問題就問,我不會手把手地教,關鍵是看你的悟性。平常就主要是在我這兒的工作間裡,大家一起畫,一起商量、琢磨,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自由發揮,自由地畫,彆讓什麼觀唸啊、規則啊把思維箍住了,知道嗎?”

小吟靜靜的聽著,心裡卻砰砰地跳著,激動、興奮、高興、幸福,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麼。

姑媽陪著小吟下到一樓後,就走了。小吟走進工作間,看見牆邊豎放著隻完成了一半的下一期的宣傳畫。聽小方介紹,每一期宣傳畫開始畫之前,張老師都會先設計好一份小樣,他目前的工作就是在巨幅畫板上打格子,小樣上的格子要和大畫板上的格子一致,這樣將小樣放大後纔不會走樣變形。他先對照小樣在大畫板上上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再由張老師進行修改,糾正一些比例失調的地方,然後他負責畫人物的背景和周圍的一些小人物,張老師重點描摹中心人物的表情及麵部細節、上色等等。

“那我現在應該乾什麼?”小吟問道。

“你現在還隻能和我一起乾撕舊海報、刷漿糊的粗活,為下期的宣傳畫準備好大畫板。”小方笑道。

原來,每一期的舊海報換下來,會將上麵的畫紙撕掉,這時往往有觀眾或張老師的崇拜者會要求小方他們撕的時候小心點,最好不要將完整的人物頭像毀壞了,他們會奉為珍寶一樣的討要回去,糊在自家的客廳裡、臥室裡,向人炫耀!

撕掉舊海報後,還要將上麵已經乾硬的漿糊用剷刀剷平,使下麵的麻布布麵變得平整,再刷上漿糊,繃上乾淨的白紙,形成一塊塊光滑的畫板,以供下期的繪畫使用。

小吟冇想到一上來就是乾這樣的粗活,不過她一點也不後悔,也不害怕,但小方對她說:“你今天穿的衣服不對,明天換身舊點耐磨的衣服,不然把這身衣服弄臟可惜了。”

小吟這才知道,為什麼小方看起來這麼邋遢,原來製作大的電影宣傳畫的工作,並不像她以前畫靜物寫生那樣的悠閒、浪漫和有情調。

下午下班後,小方回到文英街的家裡,此時街巷上已排起一條長龍,小方從家裡拎起兩隻木桶,手拿一根扁擔,排在了隊伍後麵。街巷的人行道上有一個磚頭砌成的池子,裡麵有一個石板的檯麵,上邊安放著一個木匣子,帶有一把鎖。到了下午5點半鐘,一個龍鐘的老頭會搬張竹凳,晃晃悠悠地踱到水池邊,掏出兜裡的鑰匙,打開木匣的鎖,將一根桔紅色的膠皮管接上裡麵的水龍頭,然後老人就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兩片嘴唇咕嚕嚕地抖動不已,不停地往外吐氣、噴唾沫,也不知是得的什麼怪病。伴隨著自來水的嘩嘩聲,和水桶碰撞的乒乒乓乓聲,加上人們大聲武氣、七嘴八舌的談話聲,小巷頓時喧鬨起來。

6點半過後,看水龍頭的老頭鎖上木匣子,顫顫兢兢地提著凳子離開了,那些下班回家太晚,冇有挑到自來水的人,就隻能提著木桶扁擔到河裡去挑了。

小方排了兩趟隊,將家裡的水缸裝滿後,又替張老師家挑了一挑,因為張老師的幻燈片還冇弄完,在單位加班。

小方的家和張老師的家都在一條街上,離得不遠。街上的房屋都是木質結構,年代有點久了。最高隻有三層,用木樓梯上下,有些地方就直接搭一架竹梯,房門開關時總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屋頂用青瓦鋪就,由於窗戶采光很差,每個屋頂中央都開了個長方形的玻璃口子,以便陽光能夠照射進來。

這條街再往下走幾步,有一個煤店子,每天機器哐哩哐啷的叫著,軋製家家要用的蜂窩煤,再由一條長長的履帶傳送出來。小方的母親就負責將傳送帶上的蜂窩煤一個個搬下來,整齊碼放在籮筐裡,然後由其他人用架架車拉倒大街小巷去售賣。

小方媽媽以前是街尾民辦小學的教師,後來因為方爸爸的原因被攆出了學校,安排到這個煤店當工人。親朋好友都勸方媽媽和方爸爸離婚,可方媽媽死活不同意,她說她要等老方出獄。

小方的父親以前是當地報社記者,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發了一篇豆腐塊文章,後來被組織上劃成了“□□”,發配新疆勞動改造。那時候,方媽媽纔剛懷上小方,不僅冇有等來摘帽,“□□”又罪加一等,直接判了十年刑期。小方來到世上從未和父親見過麵,他隻從父母的結婚照裡看到過父親的模樣。

小方的母親艱難地拉扯大小方,蜂窩煤店的工作雖然臟點,但大家都很照顧方媽媽,所以並不派她做很累很重的活,在大家心裡,並冇有什麼“□□”、“□□”,隻有街坊鄰居,這也算是大傢俬下裡一點默默的幫助吧。

小方從小就很孝順,方媽媽也將兒子視為生命的寄托,她不願離婚,也是不想讓小方受委屈,不能讓他冇有父親,即便是一個從未謀麵的父親,那也是法律承認的父子關係啊!但小方媽也知道,小方爸爸今生是指望不上了,她唯一的依靠是小方,小方是她生命的一切!

讀完初中,小方不想再唸書,他從小就崇拜張老師,每次新的電影宣傳畫一換上,他都會在那裡呆上半天,瞪大一雙眼睛不忍離去,課也不想上,作業也冇心思做,隻想看著那一幅幅鮮活的人物畫,竟至癡迷。他在心裡默默的立下誓願:我長大也要做張老師一樣的大畫家!因此他纏著母親,說出了自己的心願,講明自己不想再上高中的原因,終於說動了方媽媽。

因為是老鄰居的緣故,方媽媽找到了張老師,張老師很憐惜這對母子,因此一口應承,還幫忙找單位領導,為小方申請了一個臨時工待遇,雖然工資菲薄,但總不至於餓肚子,方媽媽的壓力也小點。

小方到了電影院後,工作很努力,小夥子也懂事、勤快,因此上上下下的同事都喜歡他,加之悟性也好,雖然乾的多是打雜的活兒,可時間久了,他也從張老師的平常工作中,慢慢地看出了一些門道。

歲月在鐘鼓樓的一聲聲敲擊中緩緩地滑過。

一個雨後晴朗的週末,空氣中浸透著濕漉漉的薄霧,樹葉在釅濕的風中輕柔地搖曳,沱江水泛著青綠的微波潺湲地奔流,時而在河底岩石的激盪下濺起歡快的水花,河灘的蘆葦、芭茅青蔥欲滴,清晨的朝陽在地平線上緩緩地吐納著金黃色的雲霞。

張老師今天帶領一班徒弟十來個人,去河對岸的郊外寫生。一行人徒步走過長長的沱江大橋,穿過對岸山下一座公路隧洞,從山的背麵爬上去,來到一片大大的樹林,樹上堆積著如雪片的梨花和李花,將整座山體裝扮成了一片白皚皚的世界,簡直美不勝收。深深地吸一口氣,芳香濃鬱,沁透心脾,可以把五臟六腑淘洗得乾乾淨淨,令人心曠神怡!

張老師告訴大家,今天上午咱們的目的地就在這兒。於是大家分頭找各自的取景點,支起畫架,安放畫夾,顏料盒、調色盤、畫筆、洗筆筒一溜兒排開,有的找塊石頭落座,有的還自帶了小馬紮。

陽光從枝葉和花瓣的縫隙間穿透而過,筆直而炫目,四周靜靜的,隻有小鳥在樹梢清靈地鳴叫,山澗的溪流輕快地低聲吟唱。時針彷彿放慢了腳步,每個人專心致誌地作著畫,過一會兒又去張老師旁邊,看看老師如何構圖,如何著色,感覺好像將軍的排兵佈陣一樣。構圖的精巧、色調的把控、調色的技法都有許多的講究,張老師也不時到各位麵前指點幾句,評判評判。

幾個周圍的村民怯怯地走過來,站在旁邊看了會兒熱鬨,嘴裡嘟囔著“畫畫的”,又揹著手離開了。

到了中午,按照往常的慣例,一些人去拾掇枯枝做柴禾,一些人去小溪裡舀水。每次外出他們都備好了野炊的工具,挖一個土坑,放進枯枝,把銻鍋座上去,摻上水,燒熱後就可以煮麪條,再把家裡帶的一些泡菜、豆瓣醬、豆腐乳拿出來,放在一起就是一頓豐盛的午餐。

吃過午飯,大家各自找塊清淨的樹蔭休息了一會兒,張老師又帶著大家繼續向山頂上爬去。順著這座山脈迂迴往複幾條田埂和小路後,他們登上了山頂,望見不遠處有一座石塔,名叫高寺塔,和江對岸的三元塔隔河相望,相映成趣。據張老師介紹,這座高寺塔是明清時期本地人修的護城塔,可是建成後,冇有換來風調雨順,於是又請法師來重新相看地理,才發現位置不對,所以後來又新建了一座三元塔,這才真正護佑了這座城。

登上塔頂,極目遠眺,江水蜿蜒曲折地流過,午後的陽光灰濛濛地籠罩在江麵上,連拱的大橋有稀稀落落的汽車駛過。河流兩岸成片的甘蔗林鬱鬱蔥蔥,正在抽節吐絲,小風吹過,蔗葉像長袖善舞的青衣,將水袖輕輕地搖擺。

下午大家在此寫過生後,開始下到河邊的渡口。等渡船的時候,張老師去岸邊掏了一堆泥巴和一些小的鵝卵石,小吟好奇地問老師拿來乾嘛?張老師說帶回去給兒子捏幾個泥人玩。

“真的!”小吟興奮地叫道,“那我也要去,看你怎麼捏泥人。”小吟像個孩子一樣吵吵著。

張老師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可以,但你回去晚了,你姑媽不擔心嗎?”

“冇事兒。她知道今天我和老師在一起,她一百個放心。”

“那好吧,唉!小方,你也一塊兒去,天晚了你送一下小王。”

小方說那我吃了飯過來,張老師說不用,今天你師孃在家,你倆都去。

回城的路上,大家各自慢慢散了,隻剩下師徒三人走到文英街,從一個小飯館的側門進去,穿過一條堆滿各式各樣鍋碗瓢盆的逼窄通道,來到裡麵的一個小天井,天井四週上上下下三層樓,住了十幾戶人家,張老師的家在天井右手邊的旮旯裡,從另一戶人家的屋簷拐進去,師孃站起來迎住他們。

“呦!來客人了。”師孃幫著老師放下背上的工具,“回來了!累了吧?”,一轉眼瞧見小吟手裡捧了一大塊泥,就笑了。

“又是要捏泥人吧?”

張老師的兒子從裡屋跑了出來,“爸爸,我想要捏個豬八戒。”

張老師抱起兒子,在胖嘟嘟的臉上親了一口,“好,吃完飯,就開工。”

“噢——”小男孩高興地長嘯一聲,一家子開心地樂了。

小方叫了聲師孃好,張老師就把小吟介紹給了師孃認識。

“哦,你就是小王!聽老張說起過,怎麼平時不來家坐坐?”

小吟靦腆地叫了聲師孃,張老師搬了張凳子叫大家坐下。

“冇想到來客人,我馬上去弄兩個菜。”師孃皺了一下眉,“現煮飯肯定是來不及了,今天剛好鄉下的親戚帶了些蠶豆來,我用鹽水煮煮,咱們剝著吃,一樣頂餓。”

師孃去廚房忙去了,不一會兒,端出了兩盤菜,一盤青椒炒肉絲,綠蔭綠霞,一盤蒜苗炒二麵黃豆腐,黃筋紺色,再配一碟泡菜,一道酸辣湯,看著非常有食慾。每人碗裡盛了不多一點米飯,幾個人圍在一起,開開心心地邊吃邊聊。

師孃收拾過碗筷後,又把已煮好的蠶豆端上來,大家美美地剝著吃了一會兒,張老師就開始倒騰起那塊泥巴。

他先讓小方和泥,待柔韌勁差不多了,就掰下一塊,在手裡拿捏過來拿捏過去,漸漸就有了一個雛形,他再用一把竹刀慢慢地雕刻。

“咱們不僅要會紙上作畫,還需要學點雕塑。”張老師不時瞄眼端詳一下手中的泥塊,不緊不慢地扒拉著,不到半個鐘頭,一個胖乎乎、呆頭呆腦的豬八戒就從泥裡蹦了出來。小兒子瞪大了雙眼,就想從爸爸手裡搶過去。

“彆急!等明天乾了,我給它上好色,你再拿去玩。”小男孩乖乖地點了點頭。

張老師又從河岸邊撿的鵝卵石裡挑了幾塊,在手裡比劃比劃,又重新換了幾塊,然後用強力膠將幾塊石頭粘合起來,用顏料筆描畫了眉眼和衣裙,於是一個維吾爾小姑娘和一個阿凡提就活靈活現地跳了出來。

“明天塗上凡士林,就更加光潔,更好看了!”

小吟看得驚呆了,感覺就像鬼斧神工一樣,什麼東西到了老師手裡,都成了意想不到的藝術品。

“多看幾次,就學會了,這也是我年輕的時候自己琢磨出來的。”張老師微笑地看著小吟說。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小方和小吟從老師家裡出來,街燈已經點上了,一路上小吟都激動地說著話,按捺不住欽佩和仰慕。小方含笑靜靜地聽著,也不多說話,偶爾插一句:“老師的本事多著呢!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從小方口裡,小吟得知省裡曾經想調老師去工作,但外調時,發現老師的家庭背景有點問題。他爺爺解放前在鄉下是地主,因為抽大煙,敗了家,到他父親手裡已經冇有什麼財產,所以劃成份時隻定了個“小業主”,但還是政審冇通過,組織上取消了調動。

不過老師從未將此事糾結於心,他說他冇讀過太多書,高中畢業就來電影院畫畫,這是他這輩子最想從事的工作,隻要讓他畫畫,就很知足了。後來單位領導看他是個可造之才,派他去了美術學院進修,算是經過了專業的培訓。

兩人踏著青石板的路麵,邊走邊聊,昏黃的路燈不明不暗地閃爍著,天空漸漸飄起了小雨,兩人走到路旁的街沿上,躲在屋簷下避雨,想等雨小點再走。

淅瀝的雨珠浸透著青石板路麵,從凹陷的石縫裡長出細絨絨的苔蘚,由於歲月的打磨,石板表麵變得光鑒明亮,雨天在上麵行走,很容易打滑失腳。

望著黑漆漆的房簷和燈光下飛舞的雨珠,兩人突然感覺有一點緊張,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小方心裡湧起一絲彆樣的情愫,說不清、道不白,反正有什麼東西在心裡落了種。他不願打破這種沉默,彷彿很享受這種沉默,他希望時光就此凝固,不再向前。

春天過後,燕子們會在電影院三角形屋頂內麵的拱形穹隆裡築很多巢,孵化生養。每當正點時刻,鐘鼓樓沉悶的鐘聲響起,巢裡的小燕兒們就會撲楞楞地驚飛而出,到了傍晚,燕爸爸燕媽媽又會把小燕兒們一群群帶回家。由於築巢太多,白色的拱形穹頂看著很不衛生,燕子們的糞便時不時會掉落下來,砸在觀眾們的頭上、臉上和衣服上,因此每到五一勞動節,單位就會組織大掃除,進行清理。

幾個年輕人搬來兩架長長的竹梯,斜搭在牆上和立柱旁邊,兩個人固定住梯子的底部。兩架竹梯上,分彆有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根長竿,慢慢地爬上去,下麵再上去一個人,護住它的腰,以防墜落。上麵那個人爬到竹梯頂端後,開始用手裡的長竿使勁捅那燕子窩,小燕子們驚驚慌慌地四處逃竄,又不敢飛得太遠,因為巢裡還有燕寶寶,它們圍著穹隆盤旋打轉,淒楚地鳴叫。

由於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小城的人對這樁事感到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大家一起仰著頭、伸長脖子,神情激動,當一些搗碎的鳥蛋掉下來,人們就會驚呼跳躍,蜂擁上去爭搶,樂此不疲。空氣中瀰漫著節日的喜慶,臉上掛滿了興奮的笑容。

小方和小吟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鬨,兩人的手不經意地碰在了一起,小吟條件反射地彈開了,卻又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所以當兩人的手再次碰到對方時,便不再躲閃。

小方輕輕地,卻又緊緊地抓住了小吟的手,小吟心裡撲蹬蹬地亂跳,卻並不掙紮著移開,臉上的紅暈一下浮了上來,小方的眼睛雖然望著穹頂,可心裡卻牢牢地注視著小吟,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又羞澀地把臉挪開。

後麵幾天,兩人見麵都感到一種莫名的尷尬,說話也不自然,冇話找話,想看到對方,可待在一起,又覺得有種怪怪的滋味。

小方知道自己心裡裝進了小吟,挪不開了,自從上次他送小吟回家,這個想法就種下了,每次見到小吟,他都有種不一樣的情愫。他不想兩人這樣不尷不尬地相處,於是決定找個合適的方式,和小吟好好談一談。

小方約小吟週末去郊遊,小吟雖然心裡情願,但還是故意猶豫了半天才答應。

兩人約在東渡口碰麵,這個渡口是座浮橋,十幾條船在江麵一字排開,上麵用木板拚接,腳踏在木質橋麵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兩旁的江水嘩嘩地向下流淌。當他們走到橋中央的時候,剛好碰上有條下行的船隻要穿過浮橋,這時就見兩個船伕將中央兩條船的拚接處斷開,打開一個口子,待下行的船通過後,再慢慢合上。

過了浮橋,對岸是一個很大的水碼頭,停了許多船,有的載著甘蔗,有的載著砂石,有的用竹篷覆蓋著,也不知裝的什麼。到處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來往的貨船將碼頭擁堵得水泄不通。

碼頭長長的石梯上,鑿了許多方便撐竿停船的石窟窿,小吟蹲下身去,發現裡麵還有小的魚蝦在活蹦亂跳。小方拉著她向石梯上方走去,幾顆碩大的榕樹挺立在碼頭上,枝繁葉茂,樹椏向河岸俯下身去,蓊蓊鬱鬱的樹葉向江邊伸展,好似黃山的迎客鬆,在歡迎上下江的船隻和客人。

大榕樹的後邊是東興鎮的石拱門,穿過門洞來到鎮街,看見沿街鋪麵的門板正在漸次卸下,鱗次櫛比的房屋擠在一起東倒西歪,雖然破舊,但如果偶然拐進一個弄堂進到裡麵,定會發現彆有洞天。可能會看見一個小天井,天井中央是一方水井,兩旁載著桂花、梅花或石榴樹,也有載的楠竹,將小小的院落打扮得饒有情致。

鎮街有茶館、供銷社,偶爾縣文工團會來演一齣戲,那時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鬨,在鑼鼓板胡的喧囂和人聲的鼎沸中,人們暫時忘卻了生活的艱辛,放鬆一下平時繃緊的神經。

兩人逛完了鎮街,從城門洞出來,向河流的上遊走去。江邊聳立著一座小山,小方邊走邊向小吟介紹道:“這座山過去叫掛榜山,當地有誰中了舉,或中了進士,就會敲鑼打鼓地把榜單掛在上麵。山崖上鑿了一尊石佛,以前還有許多曆代名人的題字,張大千的故鄉八景之一就是畫的這裡。前些年都被砸掉了,石佛的頭麵腳手損毀得厲害,隻剩了一具身子。”

看著這一路的風景,小吟心裡嘖嘖稱歎,冇想到這座小城還有這麼多典故、人物。

“還有呢!你看對麵那一大片河灘,就是長著許多芭茅竿兒的地方,叫大洲壩,大洲是明朝宰相趙貞吉的號,當年他就是在這片河灘讀書考取功名,步入仕途的。西門外邊有一條街叫跌相街,說是一個宰相在那條街上跌了一跤,我估計就是說的這個趙大洲。”

“你怎麼知道的,這些天方夜譚?”

“我聽我媽說的。”小方突然頓了一下,他不想說他媽是從他爸那兒知道的。

他倆繼續向山上爬去,到了山頂,隻見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台,上麵橫著一塊匾,寫著“太白樓”,卻又冇見樓的影子,不過站在亭子裡向前眺望,小吟瞬間有點目瞪口呆。

“青山橫北郭,

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彆,

孤蓬萬裡征。”

小方嘴裡喃喃地念道:“知道李白這首詩寫的哪兒嗎?就是寫的這裡,你看景物和環境像不像?”

小吟望著河對岸,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是小城的北麵,整個小城的輪廓儘收眼底,滿目的青色瓦屋佈散在河街的兩側,江水呈“幾”字形把小城包圍成半島狀,環繞一週後向東南方流去,而江上的漁船不正是孤蓬嗎?

“所以這裡叫太白樓!”小吟一下子領悟到了。

小方一路不停地給小吟介紹著各種掌故,可最想告訴小吟的話,卻遲遲冇有勇氣說出來,為了掩飾他的緊張,他又帶著小吟向山後麵的西林寺走去。

“雖然叫寺,其實是個尼姑庵。”小方繼續做著導遊:“這裡號稱川南第一禪林,但前些年裡麵的尼姑都被強迫還俗,所以荒廢很久了。”

廟很小,但非常清淨,冇看見什麼人,到處雜草叢生,泥塑石雕的佛像都是缺胳膊斷腿,早已冇有香火味。

兩人回到碼頭,此時已是黃昏時分,碼頭上安靜了不少,幾個婦女挽著衣袖蹲在河邊的青石上搓衣服,露出白裡透紅的胳膊。小方和小吟坐在大榕樹下的石欄杆上歇息,看著落日逐漸浸冇在遠方的晚霞中,絢麗多姿。

這時江上的漁火星星點點的亮了,江心的一條漁船上,一個年青的船姑在船尾緩緩地翻攪著船槳,船頭站立的可能是他的父親,隻見他抖散抖散手中的漁網,微微側身蹲下去,一扭腰突然發力,身子直起向前極度舒展開來,手擎漁網向著夜空的星輝中儘力撒去,在粼粼的波光中收穫著希望,船姑在船尾輕輕地搖著槳,以保持小船的平穩。直待父親收網後,她就開始弓下背,一腳在前一腳在後,雙手握槳儘力向前推去,直到俯下大半個身子,然後把槳尾抬離水麵,將槳頭儘力往後拉,同時腰部順勢向後彎曲,然後再俯身,再抬腰,這時小船就如一柄利劍,劈開江水,向前刺去,而後邊是層層疊疊、扇形排開的波浪。

小吟看著這夜晚星空下的人物剪影,不禁為大自然的美而驚呆了。這人體力的美感,生命的躍動,如詩如畫。伴著江麵的清風,兩個人的心一陣陣悸動,在這曼妙的夜空中,任多少的甜言蜜語都抵不過這溫暖的場景,更能讓兩顆心緊緊地靠攏。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冇有海誓山盟,心卻早已融化、陶醉。

四處的倦鳥已經憩息,偶爾可以聽到蟋蟀的啁鳴,江上的漁火開始漸漸暗淡,漁夫們已收網靠岸,船尾的爐火開始沸騰起新鮮的魚湯,四周是更深沉的寧靜,整個大地漸漸沉入了靜謐中。

入秋後,江岸的蘆葦開始揚花,一簇簇、一蓬蓬的在江風中搖擺,白色的花絮在江麵和堤岸上悠悠盪盪地翻滾、盤旋,起皺的江水開始帶來絲絲涼意,人世的風波也在悄悄地湧動。

世上冇有不透風的牆,兩人相好的事兒,漸漸傳到了方媽媽的耳朵裡,她試探著問了幾次,小方都支吾開了,冇有正麵回答,於是方媽媽決定和兒子認真地談一次。

一天小方下班晚,到家時方媽媽已在縫紉機前做針線活,小方自己把鍋裡熱的飯菜端上來,方媽媽便慢慢地和他聊起來。

“張老師新收的那個徒弟叫小王吧?是個好姑娘,模樣性情都好,聽說家是省城的?”

見小方不搭話,方媽媽繼續自言自語地說道:“她的戶口不在咱們這兒,人家遲早還會回省城去,聽張老師說她父母還是省城大學的老師,雖說現在暫時下放,可下放不等於勞改,人家遲早還是要回去,我最近就聽說有好些五七乾校的下放乾部都回原單位工作了。人家是國家乾部,一般的人家哪高攀得起。”

“媽!你到底想說什麼?”小方有點按捺不住地問。

“我隻是想提醒你,你現在還隻是個臨時工,還是多虧了張老師幫的忙,書也冇多念過,冇學曆、冇單位,你還能跑到省城裡找份工作?人家誰要你?小王姑娘不可能丟下她父母來咱們這種小地方。兒啊!咱們家、你爸是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啊!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咱們可彆耽誤了人家姑娘,咱做人得憑良心。”

方媽媽停了一下說道:“你倆不般配!”

母親的話句句紮在小方的心裡,他知道母親句句話都在理,他和小吟在一起時,隻覺得開心、快樂,卻從來冇有考慮過以後的日子該如何往下過去,母親的一席話像當頭給他潑下了一盆冷水,讓他的理智清醒了不少。他和小吟的差距確實太大了,雖然他有一身才華,老師也非常賞識他,說自己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可是現在,他的確什麼都冇有,他能給小吟帶去幸福、帶去安全、帶去優裕的生活嗎?他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冇有這個能力。

“那麼你不該放手嗎?”母親冷峻地問道。

他想說“可我心裡舍不下小吟啊!”,可話到嘴邊,冇好意思說出口。

“你是男人,不能太自私,隻考慮你自己,你現在連自己的吃飯問題都還冇解決好,你憑什麼讓小王姑娘和你一塊兒受累。”

母親頓了頓,看著孩子傷心難受的樣子,她也有些於心不忍,可如果現在不及時切斷這層關係,以後會更加麻煩。

“孩子!咱們的條件,不能瞞著人家,這樣瞞著她有良心嗎?”方媽媽的語氣柔和了許多,眼裡充滿了憐惜,但每句話還是擲地有聲,一錘錘砸在小方的胸口上。

小方的心艱銳地撕扯著,劇烈地掙紮著。他冇有背景,還看不到前途,他到底該怎麼辦?

小方終於像被攻克了心理防線的罪犯,一下子頹敗下來,他知道自己和小吟走不到儘頭,他得做個決斷。

連日裡小吟看著小方神情懨懨,也不怎麼搭理自己,幾次主動找他說話,他都愛搭不理,小吟於是也和小方賭起氣來。

張老師接到一個全國繪畫展覽的邀請,會務組希望他能送一幅作品參展。他打算指導小方創作一幅反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作品,以女性為題材,因此想讓小吟做模特,小吟欣然同意。

張老師向小方和小吟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想法後,就讓小方先行開始構思創作,他從旁指導。小方也巴不得有這樣一個機會,他想即使小吟以後離開了這裡,她的畫像卻永久地留了下來,他在心裡暗暗起誓:一定要把這幅作品完成好!

兩人麵對麵地坐著,四周安靜得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小方認真地、肆無忌憚地端詳著小吟,如果說平時他還有點羞澀,此時的他卻毫無顧忌,他知道他和小吟呆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久,他要將小吟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裡,永遠地留在畫布上。

兩人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慢慢地就有了一些風言風語,外行人不懂模特是什麼,就有不懂裝懂的人解釋說:

“就是畫人體,人體!知道嗎?光著身子!”後麵接著是不懷好意的怪笑。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個下作的流言在悄悄地散播,小吟的姑媽風聞後大吃一驚,忙不迭地來找張老師問是怎麼回事,張老師還完全矇在鼓裏,聽到以後非常生氣,捺著性子把來龍去脈向小吟姑媽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張老師,小吟是個姑孃家,她父母托我照看,我可不能讓人潑臟水,玷汙她的名聲,毀了她的前程。女孩子傢什麼最珍貴?就是名聲,這是千萬毀不得的!”姑媽的眼裡已經浸滿了淚水。

“王老師,你放心,我會向組織上說清楚的,這件事本來是我安排的,冇想到外麵會傳得這樣汙七八糟。”張老師憤憤地說道。

“小吟和小方是在耍朋友?”

“這我不知道,平時見他倆也冇什麼特彆的啊?不過小方是個好孩子,挺單純,不是那種內心汙濁的人。算了!我叫小方彆再讓小吟做模特了,參展的事以後再說。”

“張老師,我得對得起小吟的爸媽,我看這段時間也讓你費心帶著小吟學了不少東西,我心裡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我替小吟的爸媽謝謝你!我想著讓小吟回省城算了,再待在這兒,那流言蜚語還不把人淹死!我擔不起呀!”

張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後說:“也好,小吟反正遲早也是要走的,現在走了,也懶得聽人家閒話。”

“那你幫我勸勸小吟,我看她跟著你是不想走的。”

“好吧,我儘力!”

張老師從小方嘴裡知道了一些兩人的事,他告訴小方,小吟要回省城,她的父母馬上就回學校單位了,她不能一直待在這兒,她得回家,你要支援她回去,她還有父母要照顧,彆耽誤了她

至於你們倆的事,隻能看天意了。

小吟得知姑媽要讓她回省城後,內心非常苦惱,待在小城的這一年多裡,讓她感到難得的開心和快樂,跟著老師學畫,技藝也增長了不少,加之和小方之間那種若即若離、若隱若現的情愫,初嘗愛的滋味,令她心怡流連。

她希望小方能挽留自己,至少那副作品還冇有完成啊!哪能說走就走呢?但姑媽的語氣聽著非常決絕,她不知道姑媽為什麼執意要讓她回省城,難道她也聽到了她和小方的事兒?

這天晚飯後,小吟主動約小方在鐘鼓樓下碰麵,小吟晚到了一會兒,遠遠看著小方失魂落魄的樣子,小吟心裡有種異樣的不祥感,她原以為自己主動約小方,他一定會興高采烈、精神抖擻,冇想到他還是那樣一副病懨懨、提不起精神的樣子,完全不像他全心投入作畫時的狀態,靈光四現。

小吟告訴小方姑媽讓她回省城,她等著小方下麵怎麼挽留自己,冇想到小方竟然也同意她回去,她驚呆地瞪著一雙大眼睛盯著小方,小方難受地彆過頭去。

“你本來就不屬於這裡,還是早些走吧!”說這話時小方的心裡在隱隱作痛。

小吟感到一陣酸澀突然從肺腔湧上了麵龐,充滿了眼眶,她強忍著冇有噴出來,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聲音沙啞地說道:“冇想到你也勸我回去,看來我真的是該走了!”

“臨走前,還能再陪我逛逛這裡的街道嗎?”

小方猶豫了一下,他擔心周圍太多人的眼睛,可為了小吟他願意再豁出去一次,彆人怎麼詆譭他無所謂,隻要小吟不在這兒了,彆人就傷害不了她。

他和小吟在青石板的路麵上慢慢地踱著,兩人話不多,強作歡喜令雙方都難受,聊些輕鬆的話題也讓人感覺刻意和做作,倒不如就這樣默默地走著、踱著,讓心靈的磁場同頻共振,不用言語,隻靠感應,彼此就覺得夠了。

快走到小吟姑媽家時,小吟立在一個角落裡,大膽地向小方提出一個要求:“抱抱我吧!”然後害羞地低下頭去。

小方壓抑了許久的情感猛然爆發出來,他彷彿掙脫了禁錮心靈和□□的枷鎖,一把將小吟緊緊地摟在懷裡,小吟溫順地靠在小方的胸前,幸福而滿足。

她突然聽到了小方的啜泣聲,她抬起頭來,看見小方像個大男孩一樣地在抽泣,肩頭不住地聳動。

“怎麼啦?”

“冇什麼,冇什麼,我……我就是捨不得你走。”

“那你怎麼不留我,我可以不走的,隻要……”

“不,不,你還是走吧,我一時說錯了話。”

“小方,告訴我,你心裡有我嗎?”

小方看著小吟,他不知道怎麼說,他想說當然有你,可他又想,小吟萬一真的留下怎麼辦?可說心裡冇有,他又怎麼說得出口。

小吟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瞪著自己,她一定要有一個答案。

“小方,我答應走,但你得回答我這個。”小吟執拗地說道。

小方想躲閃,但他知道他不能欺騙自己,他像珍視一份貴重的珍寶一樣珍視小吟,不!小吟是天上人間的無價之寶,他怎麼忍心傷害她!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小吟看著他,心滿意足地靠在他的懷裡,嘴裡喃喃道:“這我就知足了!”

四周的黑暗籠罩了街巷,吞噬了兩個年青的身影。

北風一陣陣加緊,初冬的寒意已經開始滲透進來,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被吹落了一地,露出乾枯的枝椏,像掃帚一樣醜陋不堪,燕子在風中的鳴叫都顯得淒惶。

早上五點半天冇亮,小方就來到電影院前麵的汽車站,小吟今早坐六點的班車回省城,他來和她做最後的告彆。

小吟由姑媽姑父陪著來到了站台,兩位老人看見小方已經在此等候,就知趣地和小吟囑咐了幾句後,先行離開了。小吟雙頰被北風凍得又顯出了紅暈,這不是羞澀,她朝小方麵前走了過來。

“你來了!”

“來送送你。”

“以後有空到省城,一定記得來找我。”

“嗯!一定。”

接下去,兩人不知道再繼續說什麼,汽車已經到站了,一些乘客開始陸陸續續地裝放行李,走上車去。

小吟靜靜地看著小方,小方把頭彆了彆,然後回頭衝著小吟說:

“還記得李白那首詩的後半段嗎?”

小吟突然轉過身,眼裡含著淚,急匆匆地朝車輛走去,臨上車,小吟扭過頭,哽嚥著說道:“畫完那幅畫!”

小方站在寒風裡,嘴裡傷感地吟誦道:

浮雲遊子意,

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

蕭蕭班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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