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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凰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質子府的,惟有身體的疼痛在告訴她發生了什麼。
五更時天色將亮未亮,質子府寢殿窗戶門傳來輕輕的開合聲,羲凰從睡夢中驚醒,她即刻摸出枕下的匕首扯著傷口迅速坐起。
迎麵而來的是一位麵生的女人。
“誰?”羲凰咬著牙問,身體很虛弱。
她睫毛輕顫,唇色發白,氣勢卻絲毫不減。
“殿下,末將青鸞。”來人低頭跪下,雙手呈上自己的玉佩。
羲凰接過她手上的玉佩扣上自己的那塊,兩玉嚴絲合縫,這是衛國獨特的暗號。
“起來吧。”羲凰放下手中的匕首。
這是她除度廬姑姑之外,見到的第一個衛國人。
“殿下,眼前形勢凶險,舳國三王爺欲起兵謀反,想拿衛國做文章,意在挑起兩國戰事,倘若兩國交戰,殿下性命堪憂。”青鸞輕聲說道,她周身被晨起的霧氣染得濕漉漉的。
“度廬姑姑在哪裡?”羲凰疑惑地看著青鸞。
青鸞默默搖頭,這些年度廬的情報都是經她的手傳出去,倆人的默契早已非同一般,度廬多日未出現使她有不祥的預感,遂連夜潛入舳國皇宮。
“質子府裡裡外外都被翻了個遍,原先的侍從都已被遣散,除了宮牆外那些太監宮女日日監視著......”青鸞將自己的觀察一五一十告知羲凰。
倆人正說著,院裡再次傳來腳步聲,羲凰警覺地摸出自己的刀。
青鸞迅速翻窗而出,此刻正是下人們交接之時。
冇多會兒,羲凰便聽見寢殿大門開合的聲音,聽著腳步聲她便知曉來者何人。
度廬姑姑小心地將藥塗抹在羲凰身上傷口裂痕處,她塗抹到羲凰的手臂才發現她早已睜著眼睛虛弱地看著自己。
“殿下!”度廬姑姑麵色凝重。
“度廬姑姑,青鸞來過了,舳國恐有異動。”羲凰唇色煞白,心裡有著莫名的不安。
“秋獮節後元桀帝便加了人馬監視這質子府,卑職出行十分困難。”度廬姑姑歎了口氣,她知道該來的躲不掉了。
羲凰冷冷一笑,出奇的鎮定。
初冬十月末的陰雨天氣,質子府裡的桂花葉子落了一地,不複往日秋景,枯葉敗花飄零在雨水裡,更添幾許蕭瑟之意。
正逢羲凰斂了心性,哪兒都不高興去了。
趁著空閒,度廬姑姑用金線為羲凰梳了辮子,銅鏡裡的羲凰鬢雲邊上彆著一串黃色的臘梅,比花朵更豔麗的是羲凰的容貌,秋水似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兩道遠山似的眉,頎長的身段配上度廬姑姑新製的銀青色的緞子,美得無法比擬。
倆人談笑間,侍從便來通報:“太子駕到——”
羲凰挽了挽青衣的瘦袖,心中十分惱怒,她緩步走到前廳。
江烜見著羲凰這副芳顏身形頓了頓,繼而移開雙眸,不敢再看。
“太子殿下登臨寒舍所為何事?”羲凰清脆地問了聲。
“你的身子好些了?”江烜不自然地笑了笑。
“好些了,多謝太子殿下關懷。”羲凰語氣很疏離。
“此番秋獮節,父皇因著那白額虎屍將這金如意賞賜給本宮,本宮以為這金如意拿的人合該是你。”江烜說到末尾,語氣加重了幾分。
“太子殿下說笑了,我要這金如意做甚?”羲凰推開桌上裝著金如意的木盤。
江烜的臉止不住的發紅,又說:“內務府新得了一方寶劍,本宮想著你會喜歡的...”太子說著正欲拿出寶劍,卻被一旁的羲凰打斷。
“劍是好劍,若是這舳國太後知道太子為了一把好劍壞了規矩,就並非好事了。”羲凰冷冷地笑著,也不待江烜把話說完便起了身。
江烜的笑意戛然而止,他似乎才意識到了什麼,也跟著站了起來。
“本宮絕無此意......”江烜的臉燙得更厲害。
那日羲凰拿著木枝在偏苑裡舞著,他覺著這樣的身手應當配上一把寶劍,眼下他隻怨自己想得太少。
“舳國上下當衛國質子是不祥之人,因宸妃之事太子殿下倒視我為座上客了?”羲凰譏諷著說。
“是也不是,本宮是敬你膽略超群。”江烜言辭恢複了平和。
一言方畢,太監高聲喊著——
“太子殿下,太後有請。”
太子走之前留下了許多贈禮,諸如鑲玉的鐲子、玲瓏的金圈、時新的緞子,甚至隻有東宮特貢的吃食。
度廬姑姑將贈禮點了點,些許為難的樣子。
彼時羲凰靜默地走到妝台前,她看向鏡中的自己不禁冷冷一笑,很快地她便收起這絲狠厲,臉上又覆著幾許愁色。
北風吹得愈發地緊,氣溫也愈加的低,質子府木窗終日噠噠作響。
度廬姑姑見羲凰懨懨的模樣也十分落寞,於是變著法兒做些吃食,蜜粽糖糕麻團輪著上了桌。
羲凰明瞭姑姑的一番心意,也吃了個乾乾淨淨。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
這天,度廬姑姑做了幾道別緻的菜式,這味道是羲凰不曾聞見過的。
“殿下嚐嚐這熾雞、排蒸和絲瓜釀蝦。”度廬姑姑嘴邊有難得的笑意。
“怎的從未見過這些菜色?”羲凰食指大動。
“正巧玉睢公主著人送了些食材來,卑職想著殿下從未吃過衛國的菜品,便試著做了做。”姑姑的額角佈滿細密的汗珠,說話間汗水便順著頭髮落了下來。
“殿下,還有一個好訊息。”度廬姑姑含笑說。
羲凰跟著笑了,她的情緒也被度廬姑姑感染。
“青鸞傳來訊息,王上送了五百兩黃金給了守城的官吏,殿下可擇機逃走。”度廬姑姑柔聲說著,佈菜的手微微顫抖。
羲凰點了點頭,旋即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
寒風已至,鵝毛般的大雪覆蓋整個舳國,質子府本就人煙罕至,加之府邸陳置簡陋,更顯出一副破敗的跡象。
離約定的日子愈來愈近了,羲凰的心裡纏繞著一股不祥的念頭。
儘管在舳國待了十二年,羲凰冇有什麼行頭,她又翻了翻物什,找出自己雕的木劍,上麵刻著自己的名字,羲凰怔怔地握在手裡。
“好威風的劍。”玉睢公主穿過簾門走了進來,大氅上落滿了晶瑩的雪花。
“姐姐...”羲凰有片刻的失神。
“凰兒,外麵天寒地凍的,你這屋裡同外麵有什麼分彆,前些日子送來的銀骨碳可是用完了?”玉睢公主笑著嗔怪羲凰。
“還多著呢,舳國上下也隻有姐姐把我放在心上了。”羲凰邊說邊起身找出銀骨碳點上,屋子裡漸漸有了暖氣。
“凰兒,聽說平北將軍進貢了幾隻仙鶴給父皇,那些仙鶴聽了馴獸師用笛子吹的舞曲還能翩躚起舞,找人不多的時候我們也去看看可好?”玉睢公主眉眼彎彎地看著羲凰。
“姐姐,那些仙鶴渴望自由嗎?”羲凰脫口而出。
“當然,你我又何嘗不是被笛聲牽製的白鶴呢?”玉睢三分無奈兩分氣餒地搖了搖頭。
“姐姐,我不要做白鶴,我要成為那馴獸人。”羲凰的臉上有著玉睢看不懂的憂愁。
“馴獸人能不能把這把劍送給白鶴呀?”公主歪著頭問,兩人相視一笑。
羲凰目光灼灼,隨即站起身,鄭重地把手裡那把木劍送給玉睢公主。
“凰兒,我盼你好。”玉睢公主彷彿預感了什麼,吧嗒吧嗒地落了淚。
“姐姐的好,凰兒永誌不忘。”羲凰抬起手輕輕地拭去公主眼邊的淚水。
“妹妹誌存高遠,我該高興纔是,哭哭啼啼做什麼。”玉睢笑中帶淚,握著羲凰的手溫柔地拍了拍。
“眼下北風又緊了,這幾日我再多縫製些暖手的香囊送來。”公主露出不捨的模樣。
羲凰見著玉睢公主這副操心的姿態,不禁笑了又笑,倆人又拌了會兒嘴。
窗外又落起了雪,寒風吹得甚緊,屋子裡卻暖和和的。
玉睢公主坐了許久仍不儘興,行宮裡的安雲嬤嬤催了又催,待天色徹底地暗下,玉睢公主才依依不捨地告了辭。
醜時三刻的雪下得更大了,風嘯聲嗚咽四起,夜色黑得彷彿能滴出墨來。
羲凰和度廬姑姑早已換好行頭擇機逃出質子府,臨行前,羲凰翻出了玉睢製的暖手香囊放入懷中。
倆人剛出質子府冇多久,便聽見裡麵的宮人大呼:“質子府走水啦!質子府走水啦!”
一傳十的喊叫聲直接驚動了宮中四麵八方的侍衛,羲凰心頭不祥的念頭愈發地強烈。
好在倆人一路暢通無阻,順利抵達宮口。
最後一道關卡便是舳國宮口森嚴的圍牆,羲凰和度廬姑姑輕功了得,這些屏障自然不在話下。
倆人一前一後飛簷走壁,眼見著城牆儘頭越來越近,這富麗堂皇的深淵再也困不住自己,一想到此羲凰心頭一陣輕快。
忽然間,度廬姑姑托著羲凰的腰朝旁側輕推了半個身位,緊接著羲凰就隱約從身後聽見幾聲似是箭弩的聲音。
羲凰腳踏宮牆邊最後一截鬥拱,一個筋鬥正了正身形,就輕輕柔柔地落下。
甫一站定還不由得自己疑惑,便聽得度廬姑姑細聲催促莫要逗留,羲凰不容有疑,隨著姑姑的步伐遁入宮外茫茫的夜色之中。
青鸞早已在城外備了馬匹接應,三人冒著淒寒的風雪連夜駕馬,終於在天亮時抵達永安鎮。
從舳國皇宮到永安鎮這一路至關重要,這決定了羲凰一行人能否成功出逃。
大雪早已停了,眼前的景象也愈來愈開闊,羲凰大喜過望。
到了歇腳處,三人紛紛下了馬,羲凰回過頭驚訝地發現度廬姑姑的臉色白得駭人。
她慌忙抓緊度廬姑姑,手裡傳來的是比冰更涼的溫度。
度廬姑姑扯著笑容想說點什麼安慰羲凰,然而一張嘴就是大口大口的鮮血。
羲凰這才意識到,城牆的箭射中了度廬姑姑,度廬姑姑為了護送羲凰順遂出逃竟忍了一路。
翻天覆地的疲憊感向度廬翻湧而來,她即刻倒去。
羲凰和青鸞一前一後穩穩地接住度廬。
“...冇事...殿下...不怕了...要回家了.....”度廬奄奄一息,她的眼底有著深深的不甘。
度廬想起自己少年時期領受封賞的風光畫麵,又想起王上將繈褓中的羲凰托付給自己的場景,她彷彿又見到戰功赫赫的大女王......她再冇喝過比喀達慕更醇的酒,巴爾逴春夏季節牛羊佈滿山坡,她還想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打馬而過。
她一直想回到故土,可現在,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羲凰錯愕地抱著度廬姑姑逐漸冰涼的身體,她顫抖著脫下自己的大氅緊緊地裹住度廬姑姑。
羲凰的心彷彿也中了一箭,痛得她難以呼吸。
她再也無法剋製自己的痛苦,淚如雨下,羲凰的臉摩挲著度廬姑姑悲痛大喊:
“姑姑...度廬姑姑...”
喧囂聲離度廬愈來愈遠了,她彷彿看到思念已久的故鄉。
雪又落了下來,度廬帶著春風般的笑意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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