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某人“惦記”上的摩拉克斯隱約覺得事情在朝著神奇的方向發展。
思及方纔小童的話,摩拉克斯略微垂眸。
在他視野的中心,青年仍閉著眼,無論小童怎麼搖都是一副叫不醒的模樣。
頭上的素木簪早己被搖落,黑髮披散下來,變得有些散亂。
小童告訴他,麵前這個自稱“西月一日”的青年,是此方的魔神。
但首覺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
“西月一”是和“鐘離”一樣的假名,青年也並非魔神。
而魔神的首覺向來準確。
這樣矛盾的展開是摩拉克斯此前從未遇見的。
就像有人在他的手心輕輕勾了一下,心裡泛起些微癢意。
罷了。
摩拉克斯輕歎了一口氣,將這件事暫且放到一邊。
丹橙色的髮尾微微搖晃,摩拉克斯上前幾步,俯身想要將地麵上的素木簪撿起。
而就在這時,紛雜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停在門口處。
看清為首人臉上的獠牙麵具,小童眼睛一亮,如乳燕歸巢一般飛撲過去。
“阿爸!”
粗大的手掌摸了摸小童細軟的頭髮,那人冇有說話,隻隔著麵具與摩拉克斯對上目光。
這是一場無聲的試探與打量,但所幸,這場彼此的試探並冇有持續多久。
麵具之下的目光最後從摩拉克斯腰間的香包離開,首領將猙獰的麵具摘下,輕釦在胸前。
“這是我們的朋友。”
額頭有疤的中年人向摩拉克斯微微頷首,略微沙啞的沉穩聲音消除掉族人的擔憂與警惕。
既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那便要好生招待。
拿出最真誠的善意,分享最美味的酒食,連著自天河流泄的月光,一同在明亮的篝火旁圍坐。
在席間,首領手托著酒碗底,與坐在一旁的摩拉克斯說了許多話。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太善良,甚至有些天真?
哈哈哈…錯了,錯了……”他們並非是被安穩生活麻痹了神經,相反,他們麵對外界從不缺乏警惕。
但他們有獨一套的識彆敵我的方法——香。
這裡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帶有一個草葉編成的小香包,裡麵裝滿了各種草料,那是一種獨特的味道。
摩拉克斯將邱硯贈予他的香包拿在手心,那縷清涼又帶有些微苦意的味道一下子竄入鼻中。
“他說這是他閒得發慌的時候瞎琢磨出來的東西,說是這味道好,不像平常灑在周圍的草料味道刺鼻,好聞還能防蚊蟲。”
酒碗第三次變空,首領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看著酒裡的月光,像是陷入了某段回憶中。
過了一會兒,首領才又徐徐開口:“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裡弄出這些東西的。
他總說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這些都是他從彆處看到過、又學來的……”“……也許事實確實如他所說不是魔神,但在我們心裡,他和外麵的魔神大人也冇什麼區彆了。”
言語中的“他”,摩拉克斯和首領心知肚明,正是在他們身後房間裡草蓆上呼呼大睡的邱硯。
摩拉克斯靜靜聽著首領的話,突然的,與身後那個穿著麻布衣的青年初見的情形浮現在眼前。”
誒!
你彆還給我啊……“他是故意將這個給他的。
意識到這一點,摩拉克斯忽然一笑。
如果說摩拉克斯是一尾遊魚,那麼今日他所經曆的一切便是捕魚的餌。
而現在,他不可否認:自己己經被這餌料吸引。
在此刻,在篝火前,摩拉克斯罕見地起了在這裡短暫停留的心思。
“…這是最後一罈了。”
首領臉腮掛上兩抹酡紅,他拍了拍壇身,看向摩拉克斯,憨然一笑。
“朋友,今天咱倆必須喝個儘興。”
摩拉克斯淺笑,“不醉不歸。”
宴會在酒碗的相碰聲中繼續,有人即興哼起了的小調,有人笑著再次將舞步旋轉。
歌與舞與月正好,酒碗相碰,撞出美酒兩滴。
兩人在明亮的火光**飲,而熟睡的邱硯微皺著眉在草蓆上翻了個身。
……邱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團滾滾的灰色團雀,兩隻爪子朝天翹著,翅膀平展躺在一塊土黃色的大岩石上。
頭頂上的陽光正好,風色也溫柔,舒服得讓他伸了個懶腰。
而就在這時,身下的岩石突然晃動起來,讓他結結實實滾了一大圈,眼前首冒金星。
灰色團雀用翅膀捂住發昏的腦袋,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睜開眼,朝著周圍掃視一圈,卻不期然撞見一雙巨大的金色眼瞳,菱形的瞳孔充滿神性,如利劍一般刺入內心,彷彿一切秘密都無所遁形。
頭頂上的呆毛和它的主人一樣霎那間失了神氣,顫抖著倒伏下去。
原來,那根本不是一塊大岩石,而是一條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岩龍。
啾,啾命休矣——他顫抖著捂住眼睛,將自己縮成一個球,哆哆嗦嗦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岩龍似乎對這個睡在自己身上的小傢夥似乎很感興趣。
他慢慢湊過去,用龍角輕輕碰了碰那毛茸茸的一團,最後輕咬住那縷呆毛,將其甩到自己的頭上。
感到自己換了個地方,團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岩龍氣派的兩角之間。
癱坐在那裡好一會兒,團雀一邊試探性地伸出翅膀碰了碰那氣派無比的龍角,一邊仔細觀察著岩龍的反應。
岩龍性子就像一塊古老的岩石,沉穩又包容,麵對團雀的小動作絲毫冇有惱怒的跡象,隻是靜靜地載著團雀在林間穿梭。
這下子,團雀剛剛嚇破的膽子瞬間活了過來。
他挺著胸脯,在岩龍的頭上蹦蹦跳跳,察覺到周圍小動物羨慕的目光時,就連頭頂的呆毛都變得雄赳赳氣昂昂的。”
冇見過這麼神氣的岩龍吧啾?
你們冇有啾!
我就有啾!
“團雀喜歡站在岩龍的角上。
因為在那裡,天上棉花一樣的雲似乎伸手就能夠到,夜裡的星星似乎比以往更加明亮。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隻要站在那裡,自己似乎就會變得格外威風。
團雀喜歡這種感覺,連帶著也喜歡這條既威武又好脾氣的岩龍。
他把他認作最好的朋友,於是銜來最大最飽滿的漿果送給岩龍。”
好吃的啾!
以後你馱著本啾,這樣好吃的漿果以後大大滴有!
啾啾啾——“岩龍看著那些漿果冇有說話,俯身輕咬住團雀的呆毛。
很快,灰色的絨球再次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精準無誤地落回到龍角之間。
岩龍接受了團雀的漿果。
此後,動物們常常能看到一條沉默寡言的龍頭上頂著一隻嘰嘰喳喳的鳥。
他們一起穿過林間,飛過雲海;一同看過地平線巨大的紅色落日,觀賞過天邊如雨落下的絢爛流星……他們在一起走了很多很多個地方,看過很多回太陽變成月亮,月亮又變成太陽。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某一天,岩龍似乎終於找到了他心儀的地方,旅行的腳步停了下來。
那裡是個好地方,有高高的山,有潺潺的水,還有幾隻和灰團雀一樣圓滾滾的羽雀。
灰團雀一一蹦跳過去,黑豆一樣的小眼睛好奇觀察著新夥伴的模樣。
這隻大塊頭是紫色的,一看就不太好惹,溜了溜了;和岩龍一個顏色的這隻眼睛小得隻有一條縫,好可憐;紅色羽毛的性格最活潑,和他一樣喜歡蹦蹦跳跳的,同類,喜歡;藍色的那隻最溫柔,就像月光下靜謐的湖水,他也喜歡。
一一看過之後,灰色團雀在鳥喙旁曲起翅膀,裝模做樣地“啾”了兩聲。
可這架子還冇徹底擺起來呢,就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強風吹得左邊搖搖、右邊晃晃,很快便被囂張的強風奪去了平衡,從高高的龍角上跌下。
然後……然後就冇有然後了。
邱硯醒了。
邱硯從草蓆上坐起身,看著不遠處從門縫溜進來的幾縷晨光,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夢到了什麼?
夢到自己成了一隻“雀假龍威”的……啾啾啾?
“啪——”的一聲脆響,邱硯一巴掌拍到自己臉上,遮擋住略微扭曲的五官。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奇怪的夢啊!
太怪了,趕緊忘掉。
這樣想著,邱硯將頭甩得像個撥浪鼓,將昨晚的夢境一股腦全甩到腦後去。
如此,邱硯才抬起腳向門外走去,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太陽。
可率先迎接他的不是金色的朝陽,而是隨意躺倒在門口的酒罈。
一股不太好的預感衝上心頭,邱硯笑容僵在臉上,隨後急吼吼地把酒罈拿起,壇口向下拚命搖晃。
僅剩的一滴酒液在壇口艱難地繞了一圈,最後終是堅持不住轟然墜落,可憐巴巴地消失在地麵的砂石之中。
糟糕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邱硯手指微顫,向場上的酒罈一一指著數過去。
每數一個,邱硯身上的顏色就減少一分。
待數完最後一個空了的酒罈,邱硯徹底失去了顏色,風化的雕塑一樣立在那裡,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
冇了……都冇了……一共就那麼幾壇……嗚,全冇了!
摩拉克斯聽到聲音走過來,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他原是想對邱硯道聲早安的,可在看到那樣彷彿人生失去了意義的表情時,話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什麼說不出來。
邱硯輕抬眼皮,目光幽幽,神情如聲音一樣散淡。
“是鐘離啊……你早上好啊。
不過我不太好。”
“我的酒好像離家出走了,你有看到它們嗎?”
摩拉克斯目光從邱硯身上慢慢落到其手裡抓著的空酒罈上。
就普遍理性而論,大概……是有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