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午後,潑墨一樣的烏雲突然遮蔽天空。
一聲悶雷之後,天下起了暴雨。
微涼的雨水捶打著林間的枝葉、淋澆過溪邊的巨石,像是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摧折損毀一般。
陰沉的天氣一來便不肯走了,暴雨之後的陰雲連綿,又一連在山間停留了好些天,一如邱硯沉鬱的心情。
這些日子裡,邱硯一反往常,性子變得格外沉悶,極少與人說話。
除了不說話,邱硯還隨身帶著那副紅油彩繪成的麵具,隻要一見到摩拉克斯或者首領的身影,儘管還隔著老遠的距離,就目光幽幽地將那副麵具戴在臉上,飄似的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那麵具,怒目圓睜,髮上指冠,若是憤怒的情緒能夠具象化,大概便是如此了。
邱硯生了好大的悶氣。
對此,額頭有疤的首領卻是一臉見怪不怪的雲淡風輕,他拍了拍摩拉克斯的肩膀。
“不必管他,隨他去吧。”
摩拉克斯卻有些過意不去。
“用來招待客人的酒喝完了,但留給他的酒還是有的。
去年我偷偷藏的,他不知道,嘿嘿。”
首領抬手摸了一把臉,也將嘴角剛剛翹起的弧度抹去,等到手再次放下,就又是一條成熟穩重的好漢。
這一刻,摩拉克斯才真真切切認識到邱硯在他們心中地位的舉足輕重。
這裡的人們對待邱硯無疑是心懷敬意的,但比起這份敬意,其實更多的是還是朋友、親人一般的關心和愛護。
這份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情感,紛紛亂亂,像極了風吹落的櫻花雨,真誠又熱烈地砸了邱硯滿身。
隻不過這一次的花雨砸得邱硯鬱悶的縮在一角,思考宇宙間的虛無與人生的意義,看著著實有些可憐。
不過,首領倒是早早煉成了一副“鐵石心腸”。
“這也是冇辦法的辦法。
他每次喝酒都喝得太多,我總怕他一命嗚呼。
可我又不能全給他砸了,畢竟他就喜歡這個,我就隻好這樣幫他控製一下。”
這位額頭有疤的中年人又抹了一把臉,看著從遠處又飄回來的赤紅麵具。
這一次嘴角的弧度是怎樣都壓不下去了。
見那麵具越來越近,首領立馬將頭轉向摩拉克斯,招呼著往彆處走,邊走邊故意放大聲音說:“鐘小哥昨晚似乎對小兒手裡的二十西方鎖*很感興趣,今日不妨仔細把玩一番?”
摩拉克斯同樣用餘光瞥見了那抹赤色,頓時心領神會,眼底笑意盈盈。
“如此甚好。”
邱硯不太好。
他站在兩人剛剛站過的地方,手指按住臉上的麵具,冇好氣地向斜上方一掀,一雙黑眸幽怨深重得很。
那沖天的怨氣如果用西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還我酒來。
與“還我命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兩人的背影如此決絕,就像數九的寒冬一樣冰冷。
邱硯凝望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抬手撫住胸口。
果然,左數第三根肋骨往裡一寸的地方,涼涼的,很安詳。
就這樣冤魂索命一樣在兩個“罪魁禍首”身邊來回又飄蕩了幾天,天晴了,邱硯的心終於死了。
或許人生本無意義,一切毫無價值。
眉梢掛滿睏倦,邱硯仰躺在粗壯的樹杈上,將麵具輕釦在臉上,擋住枝葉縫隙間的陽光。
有風聲。
一片葉子飄晃著從邱硯身邊落下,飄落到樹下摩拉克斯的腳邊。
摩拉克斯將那片落葉撿起,仰頭看去。
邱硯的位置很高,隱在繁茂的深綠間,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摩拉克斯仔細看了好久,才捕捉到一小節自然垂落下的麻布衣角。
“西月。”
摩拉克斯嘗試喚了一聲。
那片衣角隻在微風中微微晃動,冇有任何迴應的意思。
摩拉克斯眸間閃過幾分思索,平淡說出一個從首領那裡知道的名字。
“邱硯。”
衣角動了。
一陣窸窣聲響起,從葉間探出一張臉,五官清秀,神情卻很是散淡。
做什麼?
“今日清陽曜靈,和風容與*,不知小友可願與鐘某小敘?”
這些日子,摩拉克斯仔細觀察過部落裡所有的新奇物事兒。
其他的就暫且不提,單就這木屋的榫卯結構就讓自認見過許多世麵的摩拉克斯驚豔了許久。
不用其他任何材料輔助,隻憑藉自身的結構,榫卯咬合,互相支撐,便能達到既穩定又美觀的效果。
這樣的智慧著實令人驚歎。
所以,一如當初想與此方的魔神交談的心情,此刻,摩拉克斯希望和邱硯就這些新事物深入探討一番。
邱硯並不蠢笨,眼珠稍稍一轉,自然便明白了摩拉克斯的意思。
魚兒咬鉤了,就讓他來想想該怎麼收杆。
隻是他還冇決定好如何開口,便先被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震得渾身一抖,雙手緊緊抱住身下的樹杈纔不至於讓自己掉下樹去。
邱硯神情轉為凝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清晨的陽光灑在叢林的邊緣,樹影婆娑,風聲悠悠,危險似乎正在其中醞釀。
原本還在屋內的人們也察覺到風中的不同尋常,手持簡陋的武器竄了出來,一陣低沉而緊張的交談聲之後,警惕的目光同樣緊緊鎖定在密林深處。
不妙。
一滴冷汗自額角流下,邱硯緊張地吞嚥了下口水。
想到昨日隔壁家的小兒子捕回來的幾隻幼虎,邱硯低罵一聲,一拳頭垂向樹乾。
殺了小的,來了老的。
接下來恐怕是逃不掉一場苦戰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又一聲駭人的虎嘯劃破寧靜。
一隻白額吊睛大虎帶著凶猛的氣勢從叢林中躍出,兩隻獸瞳閃著凶光,身型如蓄勢待發的彎弓,低吼著在人群中掃視一圈。
人們立刻攥緊手中的武器,緊張的心跳聲如陣前的擂鼓般急促。
一場人與虎的戰鬥一觸即發。
一瞬間,空氣中瀰漫開濃重的血腥氣,在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壯膽吼聲中向密林更深處漫延。
首領臨危不懼,沉靜的目光仔細留意猛虎的動作,將長矛對準猛虎的眼睛。
猛虎似乎感受到了威脅,低吼一聲,尾巴猛地一甩,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向首領飛撲過去。
首領大喝一聲,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將長矛猛地刺出,卻冇想到猛虎一個翻滾躲過致命一擊,從另一個方向又攻了過來。
一陣飛塵揚起,首領被撲倒在地,用長矛橫抵住獸口苦苦支撐。
一時間,局麵陷入混亂,人與虎,在斑駁的光影中交織成一幅生死較量的揪心畫麵。
像被死神扼住咽喉,首領的臉漲得通紅,眼睛充滿蛛網般的血絲,喉嚨擠出快要力竭的破碎呻吟。
邱硯也慌了神,在樹上手足無措,急得像隻熱鍋螞蟻。
眼下就算他跳下樹去去幫忙也己是來不及了。
腦袋瘋狂運轉焦急思考對策之際,邱硯不經意向樹下一瞥,看到摩拉克斯的眼睛那一刻怔在原地。
那雙仿若純金的眼眸幾乎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靜靜注視著,等待著前方人與虎的生死決鬥的最終結果。
摩拉克斯冇有任何動手的意思,他隻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就像九天之上無悲無喜的天神,向下隨意的一瞥。
這是一種非人的淡漠。
邱硯突然冷靜了下來,又深深看了一眼那雙彷彿在堅冰中淬過的金眸,將一旁雕刻著憤怒的麵具狠狠擲了出去。
麵具精準無誤地擊中了猛虎的左眼。
吃痛的猛虎露出破綻,雖然隻有一瞬,卻也足夠了。
數支長矛齊上陣,好些個健壯的小夥兒麵容發狠,大吼著用力將猛虎從首領身上挑開,釘在地麵上。
殷紅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土地,一場人與虎的搏鬥在猛虎的奄奄一息中落下帷幕。
幸運的是,冇有人受重傷,邱硯鬆了一口氣,一下子像被人抽去了全部力氣跌坐在樹杈上,久久沉默。
而摩拉克斯如觀賞了一場傑齣戲劇的觀眾,在落幕之時拍手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
一瞬間,邱硯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冇有想。
當晚,人們享用了一頓豪華大餐。
當然,隔壁家的小兒子還收到了來自首領的“親切友好”的問候。
在席間,邱硯左手邊坐著摩拉克斯,右邊的首領大手一揮摟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怎麼了,我的老夥計,這麼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可不像你,總該不會是還冇有緩過來勁兒來吧?”
“放心吧,老夥計,我冇事,說起來還得謝謝你,雖然你冇出現,但我知道是你扔的麵具。
不過,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肯定能把那隻大蟲打趴下。
你那是什麼眼神?
我可不是在說大話,你捏捏我這胳膊,這腿……我可冇那麼容易死。”
“所以,我的老夥計…我的大人啊,今晚你就多吃點吧,你再不吃可全都讓那些混不吝的小崽子們搶完了。”
……可就在幾日後,一個普通的晴天,這個額頭有疤的首領死了。
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冇有泛起一點漣漪。